黃錦樟:對通識科前兩份研究的了解與分析

趙永佳等人的研究顯示,通識科課程沒有讓同年中學生變得激進化,是什麼原因、在什麼時候使參與Dennis Fung等人研究的大學生變得如此的負面?

承接上文:〈通識科的開始與調整〉

編按:作者上文回顧通識科自97回歸以來的發展與爭議,並提出數份學者研究,旨在了解通識科有否/如何影響學生參與社會政治運動。作者指,這些研究對了解前通識科的成果與新的公民與社會發展科很有幫助,值進一步了解和分析。

兩份通識科的研究報告為:

  • 趙永佳、阮荺宜、梁懿剛 (2015)〈通識科如何影響香港的中學生?〉,《港澳研究》2018年第一期。
  • Dennis Fung & Angie Su. (2016). “The influence of liberal studies on students’ participation in socio-political activities: the case of the Umbrella Movement in Hong Kong”. Oxford Review of Education.

趙永佳等人的研究

第一份是在2015年(雨傘運動的後不到一年)的5-9月所做的研究〈通識科如何影響香港的中學生?〉,發表於2018年的《港澳研究》第一期。

研究主要通過問卷調查進行,探討受訪學生對公民和政治參與的取向。研究的對象為中五學生,分別來自25間中學共2896人。研究將學生分成「喜歡通識科」學習方式和課程內容的學生約2000人(68%)及 「不喜歡通識科」的學生約900人(32%)。

研究首先了解整體受訪學生的公民價值與態度(原文表1),結果發現,受訪的大部分學生對本地政治感興趣,但較多傾向網絡上的活動,實際參與的很少,其他的社會性活動也如是。

問卷通過不同內容的議題,包括:「不同政治活動的預期有效性」(表2)、「過去12個月之政治參與」(表4)和「預期未來之政治參與度」等議題(表5),探討「喜愛通識科」與「不喜歡通識科」學生的差別。

熱衷通識科  等於為反對而反對?

結果發現,在絕大部分(超過30多項)議題中,兩者有統計學上顯著差異。換言之,在如:「參與請願活動簽名」、「向立法會議員或區議會議員表達意見」(表2)、「參與示威或遊行」、「於網上社交媒體轉發有關政治及社會議題的訊息」、「與網上的請願活動簽名」(表4)、「與區議會選舉投票」、「與投票前蒐集選舉候選人的資料」(表5)的活動上,「喜歡通識科」的學生都顯著地較「不喜歡通識科」的學生來得熱衷、積極。

同樣地,對於「良好香港市民」議題(表7),「喜愛通識科」的學生顯著地較認同良好香港市民要關心社區活動及參與政治,以及較重視環保和人權保護的議題。對於「社會平權」議題(表9),「喜愛通識科」的學生明顯地較認同外籍家庭傭工、新移民及「雙非」兒童等應享有與香港人同等機遇和福利。

在個別議題如在「德育及國民教育課程」如何處理上,雖然兩組別學生都傾向不同意,但是「喜愛通識科」的學生明顯較同意把這課程獨立成科,研究因此說,學生沒有如外界所指的「為反對而反對」。

研究認為,這些數據反映了受訪學生具備公民意識、能認識不同社會持份者的處境和立場,反映通識科課程沒有讓學生變得激進化。這批學生接受訪問時,離開雨傘運動不到一年,當時學校沒有外來干擾,學生教師如常上課教學,校園生活仍是平靜的。

趙永佳的研究結果認為受訪學生具備公民意識、能認識不同社會持份者的處境和立場。(Unsplash)
趙永佳的研究結果認為受訪學生具備公民意識、能認識不同社會持份者的處境和立場。(Unsplash)

沉浸社交群體  討厭傳統政治

研究有兩、三點值得注意,在訪問前的12個月,受訪的整體受訪學生參與示威或遊行都甚少,他們最熱衷的活動是在網上社交媒體發表政治意見、傳達訊息、請願簽名和關注政治議題(表4),雖然人數不多(低於50%),但是,「喜歡通識科」的學生明顯地更喜愛上網。數年後,許多學生成為社交群體的獵物,喜愛上網相信是其主因。

另外一點是,在表5「學生預期未來的政治參與度」探討學生預計自己成年後的政治參與,學生擬加入政團、工會的平均值只有1.78及1.80 (2=甚少),遠低於擬加入社區義工服務的2.79。研究因此認為喜歡通識科的中學生,對參與組織性的政治活動仍有保留。

現在回頭了解,對參與組織性的政治活動有保留的一個可能解釋是,有學生不滿意這些政治團體活動。看後來的表現,他們中不少人不但積極參與政治活動,而且更自立門戶。

研究沒有交待學生來自哪些組別的學校,只要了解香港教育現況的人都清楚,通識科的探究式學習方法,加上對語文、分析及推理的能力要求高,學習能力較強的組別一(Band 1)學校學生,明顯地較喜愛通識科。研究裏「喜歡通識科」的學生,相信很大部分來自組別一的學校,也就是說,通識科影響最深的學生是來自組別一的學校。

研究顯示,學生不喜歡傳統政治團體的活動,但其中不少人後來積極參與其他政治活動,甚至自立門戶。(亞新社)
研究顯示,學生不喜歡傳統政治團體的活動,但其中不少人後來積極參與其他政治活動,甚至自立門戶。(亞新社)

Dennis Fung等人的研究

第二份研究是2016年Dennis Fung等人的 “The influence of liberal studies on students’ participation in socio-political activities: The case of the Umbrella Movement in Hong Kong”。

他們的研究與2015年趙永佳的研究同年進行,不同的是,趙永佳等人的對象是當年的中五學生;Dennis Fung的對象是在2012-14修讀通識科,及曾參與2014年雨傘運動的大學生,也就是通識科首三屆文憑試後進入大學就讀的學生共204人。取樣方法是隨意選取。鑒於參與雨傘運動的大學生人數眾多,其中還有學生會的幹事,相信參與者代表了不少大學生的觀點。

研究發現,在通識科的課程中,超過3/4的參與者認同通識科的「法治和社會政治參與」(81%)、「身份和身份認同」(79%)的主題及「獨立專題研究」(78%)對他們了解「雨傘運動」很有幫助。超過1/2的參與者認同「中國的改革開放」(68%)和「人際關係 」(63%)主題對他們也很有幫助 (原文表1)。(第一條研究問題)

也有超過一半(68%)的參與者認同通識科的課程對他們參與「雨傘運動」起重要作用,進一步的多項回歸分析顯示,「法治與社會政治參與」的主題最能影響這群大學生參與「雨傘運動」,其次是「身份和身份認同」的主題及「獨立專題研究」(表2)。(第二條研究問題)

研究的數據印證了社會上很多人對「今日香港」及「現代中國」的一些批評,並非空穴來風。

中港主題不銜接  身份認同兩極化

第三條研究問題詢問通識科課程如何影響個人身份認同,在提供的4個選擇中,參與者的選擇是:「中國人」(24%)、「中國的香港人」(2%)、「香港的中國人」(4.9%)、「香港人」(69%)(表1)。令研究員感到意外的是,大部分學生選擇的不是「中國的香港人」或「香港的中國人」,而是「香港人」與「中國人」的兩極答案。

多項回歸分析顯示,個人的身份取捨中,選擇「香港人的」,較多受到「法治與社會參與」主題及「獨立專題研究」的影響;另一方面,選擇「中國人」的,較多受到「中國的改革開放」主題及「身份和身份認同」的多元身份主題影響(表3)。

通識科課程原來的設計目的,是希望「今日香港」與「現代中國」主題,能夠增強學生對香港公民和中國國民身份的認同。參與者的表現,顯示在一定程度上達到主題設計的目標;但參與者的兩極選擇,完全是意料之外,相信是由於「今日香港」與「現代中國」的主題內容不銜接所造成的。

參與者對身份認同的兩極選擇,完全是意料之外。(亞新社)
參與者對身份認同的兩極選擇,完全是意料之外。(亞新社)

年輕人參與「雨傘運動」的理由

除了問卷調查外,研究還包括開放式問題及抽樣訪問,重心仍是圍繞着通識科課程或其他促使學生參與了雨傘運動的原因。參與者提出了不少他們的觀察、意見和感受。參與者認為,「香港政府的公信力」、「社會公義」和「保障香港的法治精神」是通識科課程的重要主題,讓他們更了解「雨傘運動」。下面是他們參與「雨傘運動」一些具代表性的其他理由:

  • 香港社會貧富懸殊嚴重,是由於少數本地富商及內地企業壟斷了市場的結果;
  • 香港政府經常誤導市民,香港並非法治社會(rule of law),只是依法治國(rule by law)(用了1997年後香港居民在內地所生子女居留權的案例);
  • 香港的價值因為與中國的關係而被蠶食;
  • 質疑香港政府的認受性(特首選舉是小圈子作業);
  • 香港制度貪污,政府無能、媚共;
  • 本地報章缺乏言論自由;
  • 對弱勢社群保障不足;
  • 警察多次使用暴力,施放催淚彈對付手無寸鐵的人;
  • 通識科令我政治醒覺;
  • 香港人要追求民主;以及
  • 我愛香港,如果不挺身而出,將會一無所有。

參與者提出的觀察和意見,引發了不少複雜的社會和政治問題,問題的背後又牽涉不少對地方政治制度、歷史文化及經濟發展的認識和對具體運作的了解,也需要時間消化。參與者的一些觀察和理由,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香港政府的公信力」、「社會公義」和「保障香港的法治精神」的通識科主題讓他們更了解「雨傘運動」。(亞新社)
「香港政府的公信力」、「社會公義」和「保障香港的法治精神」的通識科主題讓他們更了解「雨傘運動」。(亞新社)

年輕人思考與事實差距之謬誤?

例如把貧富懸殊怪罪到內地企業,說他們壟斷市場,完全是未經思考的武斷。香港地小人多,樓房供應一直緊張。1997年的亞洲金融風暴後,令全球經濟停滯不前,政府受到本地財團壓力,為了穩定樓價不再下滑,改變了公共房屋政策,包括減建公屋、停售居屋及停止定期拍賣土地,讓地產商「勾地表」等措施,時間長達10年之久。

結果造成土地供應大減,樓價長時間上升,香港成為全世界居住條件最昂貴的城市之一。後來的政府要重新建造公屋和居屋,已為市區土地嚴重不足所限,未能滿足需求。樓價不斷上升,增大了無房產者與有房產者的差距,加重貧富懸殊現象。結果是,民怨愈積愈厚,這才是主因。

又例如引用1999年終審法院對香港居民在內地所生子女居留權的案例,說香港政府誤導市民,說香港並非法治社會,更值得商榷。當年政府擔心未來10年會有近167萬內地新移民及子女,因《基本法》及居留權條例進入香港永久居留,香港人口會劇增,因此要求人大常務委員會修改《基本法》第22條及第24條,限制居留權的資格。

民主派的議員和香港大律師公會則批評此舉會削弱終審法院權力,認為通過修改《基本法》才是適當的補救方法。當時法院正在審理有關案件,政府考慮修改《基本法》要牽動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審議,需時太長,認為要盡快邀請人大常委釋法,補塞立法時的漏洞,否則,香港將無法承受人口急劇增加的壓力。

在這事件上,政府與民主派的議員等人都達到共識,認為需要修改《基本法》有關條例;不同的是,香港政府看到實際需要,透過正常法律程序申請修改法例,是依法履行應有的責任。參與者完全可以支持民主派的議員等人的立場,但因此引申說政府誤導市民,論點與事實不符、變得偏頗。

有學生引用1999年終審法院對香港居民在內地所生子女居留權的案例,說香港政府誤導市民。(亞新社)
有學生引用1999年終審法院對香港居民在內地所生子女居留權的案例,說香港政府誤導市民。(亞新社)

香港政府沒有認受性?

參與者質疑香港政府的認受性有一定的道理,可是,參與者應該清楚,殖民地時代的香港港督(今天的特首)全由英國政府委任,完全沒有諮詢香港人。回歸後,特首改由1200位來自不同界別代表的選舉委員會選出,是明顯的進步。

2007年年底,中國人大常委會承諾為香港普選行政長官設下時間表,定下2017年先進行行政長官普選,然後立法會全體議員普選的計劃。及後的2014年8月31日,人大常務委員會通過《香港行政長官普選辦法的決定》(簡稱 「831決定」)。這一項決定倘得通過,將徹底改變特首選舉的小圈子作業,但因不願見到選出的特首不為中央政府接納,人大常務委員會提高了特首參選人入閘門檻,因此引發很大的爭議。

在一片反對聲音中,仍有不少人提出可行的折衷辦法。可惜的是,當時的泛民議員缺乏遠大政見,堅持所謂「真普選」而不肯妥協,錯失了機會。「831」儘管不理想,往後可逐步改善。倘若當時能夠通過「831決定」,讓香港人一人一票選舉特首,然後繼續進行普選立法會全體議員,香港的選舉文化與面貌從此改變。

歷史沒有如果,但仍可回顧歷史發展,用另一角度認識問題,曉得在關鍵時刻妥協,為往後發展帶來更大的機遇,是政治活動參與者值得思考的硬道理。

大學生剖析片面、歸罪中國政府

說香港制度貪污、政府無能、媚共、本地報章缺乏言論自由、警察暴力等的觀點並不全面、不準確。如果參與的大學生能後退一步,跳出「同溫層」影響,就可以看到香港的整體表現,儘管仍有很多改善地方(例如對弱勢社群可以提供較佳的保障,市民的居住情況要盡快改善),跟不少其他的國家和地區比較,有過之而無不及;在一些領域(例如低廉的公共醫療服務),也勝過一些發達國家。倘若大學生能較平衡、徹底的角度了解問題,相信不用走上街頭抗爭的道路。

因受研究方向和問題所限,參與者的觀察和意見屬於負面的多,但也反映出一點,大學生掌握事情發展不全面,對有關問題認識和理解不平衡、判斷不準確,也有傾向把有關問題歸罪中國政府。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是,趙永佳等人的研究顯示,通識科課程沒有讓同年中學生變得激進化,是什麼原因、在什麼時候使參與Dennis Fung等人研究的大學生變得如此的負面?

〈從通識科到公民與社會發展科〉四之二

黃錦樟簡介:

退休教育工作者。中文大學學士、香港大學教育文憑、英國倫敦大學哲學博士。曾任中學校長、香港大學教育學院教育系系主任、學院教育領導研究中心創會主任、蘇州國際思培(大專)學院校長。1997年前,擔任英聯邦行政學會理事會成員,出任其教育行政學(國際)雜誌主編及多份英美教育雜誌編輯委員會委員。曾任香港政府教育委員會委員、香港大學教育學院名譽教授、北京大學教育學院訪問教授、南京師範大學名譽教授。退休後翻譯及出版了孔漢思(Hans Kung)的《天主教教會簡史》(The Catholic Church: A Short Hi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