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等教育悄悄在變

教育是一個非常堅固的建制,為經濟發展提供人力資源,為個人提供就業能力,幾乎是牢不可破的信念。但是在大學的運作中,正在開始出現種種離開傳統觀念的桎梏。相當基本的變化,正在悄悄地發生。

上周談到月初的高等教育暑期學院,引起一些朋友的興趣。回想起來,對筆者也的確有不少難忘的經歷,綜合起來,與讀者分享。

先說宏觀,全球的高等教育,都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

筆者綜觀:第一是社會的根本性轉變,第二是科技帶來的訊息革命,第三是全球形勢的變幻莫測。社會轉型是根本性的。本文只論社會變化。

本欄多次提及,由於經濟的轉型,生產的轉變,造成機構形態的劇變,從而導致個人與機構關係的變異。其最後的結果,是新一代的年輕人,對於職業、就業、事業的看法,與傳統很不一樣。他們的滿足感、成功感、幸福觀,都與典型的工業社會很不一樣。

基本變化 正在發生

具體來說,他們並不都打算「對口就業」(學什麼就從事什麼),他們打破了傳統的行業觀念,他們不嚮往從一而終,他們看不起一勞永逸,他們習慣於隨時聚散的團隊,他們甚至不介意一時的賺蝕……用二十世紀的眼光看,他們的事業不穩定,他們的生活沒有保障。但是,他們是更自由的人;他們的面前,只有不斷的新希望,而沒有失望。也只有這樣,才能適應變幻莫測的前路。比起二十世紀的人,他們不是更堅韌、更積極嗎?他們不是更有成功的機會嗎?

但是,我們的教育,我們的高等教育,是在為他們是作這樣的準備嗎?從這個角度看,我們的教育,就太斤斤計較學生短暫的、眼前的、微細的「成就」,而且把這些長遠來說其實無關宏旨的「成績」,放大成為「成功」的標誌。就像在一場馬拉松的比賽中,讓賽員因為頭幾百米的速度而沾沾自喜。

教育是一個非常堅固的建制,為經濟發展提供人力資源,為個人提供就業能力,幾乎是牢不可破的信念。但是在大學的運作中,正在開始出現種種離開傳統觀念的桎梏。相當基本的變化,正在悄悄地發生。

專業。專業的概念正在不斷改變。記得筆者初到大學工作的1980/90年代,每年都有新的學位誕生,學科和專業的分割愈來愈細,學位的數目愈來愈多。現在的趨勢也許剛剛相反。

10多年前,出現了「雙學」位──商科與法律、政府與法律,深受歡迎。近年,教育與語言、教育與自然理科、教育與社會科學的「雙學」位,也發展甚佳。港大即將開設的「文理學位」BABSc,又是一種新的方向。

傳統專業之間的交叉,近年已經是司空見慣。10多年前,聽說工程與醫學合作,開始還以為僅僅是製作義肢之類,後來才知道有研究血液動力學的、人體組織力學的,現在已經非常普遍。到了細胞、納米的層面,那專業之間的界線就更加模糊了。

課程。拓寬大學課程,已經是明顯的趨勢。20年前,世界幾個領先的工程師學會,倡議起碼30%的工程課程必須屬於非工程專業,這是《華盛頓公約》的內容之一;香港的工程師學會當年也在倡議之列。

2012年香港教育改革進入高等教育,大學增加一年。幾乎所有的大學,都沒有利用這新增的一年,設法多教一點專科知識;而是開設種種通識課程(或稱共通課程、共融課程),讓學生能夠經歷超越專業的學習。

專業學習 重新定義

醫學院,除了跟隨全校的「共同課程」、近年新增的「人文課程」、「操守課程」,最引人注目的,是新增的第三年「增潤課程」,暫時離開學醫的本行,進入現實、進入社會,作為成為醫生的過程中,重要的一環。這次聽到院長精確的解說,聽者無不動容。筆者也才真正明白,完全不是坊間傳聞的「搶學生」那回事。

不斷更新課程,而且是不斷地更新課程的概念。看來已經是全球高等教育的一個趨勢。

學習模式。月前介紹過法律學院Rick Rogofski的「侵權法」學習,是把學生的學習,放到社會和生活的現實之中。這次再聽他詳細介紹,深感這其實是在拓寬法律的意義,也在拓寬學生的意境。可以說在重新定義法律學習。

又聽了建築系Matthew的介紹,完全打破了課堂的概念。他只有一個大的工作室(studio),按照學習內容的需要,隨時變換學習的空間。對他的學生來說,是時刻生活在工作室之中;而這個工作室,可以隨着學習需要而變身;也可以變到室外、校外、外地。

Jamil Salmi在主旨報告裏也介紹了美國麻省的Olin College,從招生、教學,一直到考試,都是在真實的工程項目中進行。大概只有20年的歷史,已經躍升為最受歡迎的工學院之一。

考評。愈來愈多的考評,脫離了傳統的紙筆考試,而需要學生創作、製作,而且大多數是需要群體合作。傳統的大學生勤奮形象,是單個的學生對着書本埋頭苦讀,後來是對着電腦。現在典型的大學學習形象,是一群群的團隊熱烈討論。

課外。對大學生來說,課外的學習也許是影響最深刻的學習。上文提及到暑期學院介紹的四個學生社團,不過是鳳毛麟角。到中國農村的「中國教育小組」,經歷了不少時代的變遷,見證了國家政策的進展──農村不缺學校了,NGO不容易運作了………但學生仍然是熱忱無減。

領頭的兩位,都是一年級的學生,今年招到12人的「莊」(「內閣」),幾乎「齊莊」,包括四位內地來的同學。今年暑假到貴州,籌款、招人、聯繫、培訓,旁人難以想像其中的複雜性,還有不少自己要掏腰包。

她們說,主要的動力是被當地的孩子感動了。他們還正式註冊,建立了非常健全的財務制度。他們又開始到香港的中學,向中學生介紹中國農村教育。

除了中國農村教育,還有建築學生到農村幫助建設新社區的。上文提到到肯雅服務學習,還有到加納、柬埔寨、坦桑尼亞等。

有些去教書,有些去扶貧,也有去當地研究經濟,或者甚至創業的。多不勝數,都是近20年才出現的新事物。

美國麻省的Olin College,從招生、教學,一直到考試,都是在真實的工程項目中進行。大概只有20年的歷史,已經躍升為最受歡迎的工學院之一。(Wikipedia Commons)
美國麻省的Olin College,從招生、教學,一直到考試,都是在真實的工程項目中進行。大概只有20年的歷史,已經躍升為最受歡迎的工學院之一。(Wikipedia Commons)

多元經歷 回歸學生

近年,還出現了學生自發創業的,或則純商業活動,或則發明創造,或則辦社會企業。還有學生的NGO(非政府組織),關懷「公平貿易」、「機會平等」、「可持續發展」……

暑期學院的學員,最感興趣的,是這林林總總的學生組織,都是百分之百的學生自治。除了學生會由會費收入撥給極小量的資助以外,完全是學生自己努力的結果。有趣的是,學生在向學員介紹的過程中,完全沒有提及經費。要不是筆者解釋,學生都覺得籌募經費是不言而喻的。

大學是平台,大學是土壤!大學並不經營學生活動。給予學生最大的學習空間,是大學的最大理想。這也包括他們自主、自立、自治、自籌的空間。

學員爭相捉住各位學生代表不放:一名本科一年級女學生,是怎樣挑起擔子,領導一個80人的交響樂團,而且演出出類拔萃?而學校卻從頭到尾沒有插手。在座的許多學員,不少也是大學校長,覺得不可理解,但又覺得「Why not?」

他們在總結時說:「這是真正的開眼界!現在才知道,高等教育的先進是什麼意思!」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