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有沒有發展藍圖?

最近數年之間,許多民間的「集團辦學」如雨後春筍,許多與傳統不一樣的學校,遍地開花。許多國外的學校,都在中國辦國際學校(不招本國學生)、中小學的國際班、雙語班。

上周談到中國內地的政策形態:中央的政策,往往是一種方向性的願景,帶有「策略性模糊」;實施的情況,要靠地方政府有自己的「腳本」,磨合中央的方向與地方的發展。對於有魄力的地方政府來說,中央的政策是一種機會,把地方準備做的事情,趁着大形勢而獲得空間和支持。對於平常沒有什麼藍圖的地方政府來說,就只能是「揣摩上意」,看看如何在大政策裏面可以分一杯羹;他們渴望的也許不是本身的發展,而是等待這樣那樣的指標,希望能夠達標(才能「攞彩」)。又或者有更糟糕的地方政府,望着上面來的政策,只有埋怨本地情況的不濟,頓足興嘆。那是指中國內地的中央—地方互動。

大灣規劃 橫跨兩制

在香港,這一「制」與那一「制」不同。粵港澳大灣區的總體規劃,剛好是橫跨「兩制」。對於中央,對於香港政府,都是一種新的嘗試,也是一個頗為新鮮的學習過程。

香港作為另一「制」,決策應該有更大的空間。應該也有自己的「腳本」,也就是自己的發展藍圖。比起上述的內地情況,香港應該有不少不同的地方。香港一直是資本主義自由市場,是制度和社會都不一樣的「特別行政區」,因此照道理應該有與其他省份很不一樣的、自己的發展方向,此其一。

因此,香港更加沒有需要也沒有必要等待中央的規劃,而有自己獨特的藍圖,此其二。也因此,中央有什麼大的計劃,應該是看香港在原來的藍圖上,又會獲得什麼新的發展空間,更加應該是香港進一步發展的大好機會,此其三。

大灣區的規劃,橫看竪看,看不出有什麼是規限香港發展的,又或者是把香港的發展拉向什麼外來規範的,更難以看到有什麼是對香港不利的。如此看來,有些朋友質疑香港是否「被規劃」,從情感上可以理解,因為香港從來不習慣有來自外來的任何計劃。1960年代,還有英國視學官到香港提出政策建議,但那是香港政府請來的,不是英國政府派來的。1980年代初,OECD委派的謔稱「四人幫」教育「全面檢討」,也是香港政府邀請來的;還在當年的立法局戲劇化地折騰了一番,其中的建議才被採納。後來教育的主要政策機構「教育統籌委員會」,就是這樣產生的。但是從內容來看,卻看不出香港要被迫做些什麼,也看不出香港的運作性質會有什麼受影響。

因此所謂「被規劃」的感覺,大概還是純粹從政治角度看問題。從這個角度看,凡是來自北京的,都要提防,背後都有陰謀。香港人對於內地過去歷史最深層的負面印象,是「純政治觀點」看問題。但是觀乎香港的政壇人物,彷彿也是以「純政治觀點」看問題。對於大灣區發展的,其實不關心,也沒有研究。

這個問題的另一面,是香港沒有自己的藍圖,沒有自己的規劃,因此在大灣區這種大規劃面前,就會覺得彷彿香港被包圍了,好像就很被動了。假如香港一直有比較成熟的遠景與藍圖,就會知道自己走的路,就會知道大灣區的規劃,如何可以加速和擴大香港的發展,有點像Greater London之於倫敦,像Greater Boston之於Boston。香港的活動天地,就比現在大得多了。大灣區的發展,從香港的角度來看,應該是一個大展拳腳,成為更加豐富強大的大都會,而不是因此而變得更加龜縮。

國際都會 全面輻射

筆者一往的看法,像香港這樣一個國際大都會,受着四方八面的滋潤,才有今天。這樣的國際大都會,不會只是經濟的大都會,也應該是醫療、教育、文化,甚至宗教的大都會。

也就是說,香港作為一個經濟金融中心,也必然成為周邊社會期望的醫療中心、教育中心、文化中心、宗教中心……香港吸收了世界各地的營養,成為了今天的福地,也必然負有使命,把自己豐富的涵養,輻射到周邊的社會。也因此更加增潤了自己國際大都會的地位。不應該是這樣嗎?

加上香港是一個資本主義自由市場,崇尚多元,因此各類的思想與意識,並行無忌;也可以說:經濟的競爭,也帶來思想的競爭。這就是上周本文說的,「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中央其實不必太介懷,香港就是一個特區,但是不可能就是純粹的經濟特區。中國不會走西方資本主義的道路,但是保留香港,也完全可以超越其經濟價值,從香港窺見整個西方資本主義世界的動態、規律與文化。這也許就是習近平在香港說的「求大同,存大異」,不過似乎沒有受到注意,香港如此,內地如此。

這些,都需要香港自己的努力和建設。大灣區的發展,積極地看,可以是一種叫醒,也是一種動力。香港保持原狀,其他深圳、廣州等,都已捲起袖子準備大幹。他們要幹的,也許可能本來是香港的優勢,但是香港若是坐着「吃老本」,會被不由分說的競爭淘汰。再加上在新時代內地擁有的優勢,香港沒有。形勢真箇是特首引用習近平的話「蘇州過後沒船搭」。最近看到醫療,已經有所進展,繼港大之後,中大也會在大灣區開設醫院,兩所大學都說要在大灣區開設醫學院。

高等教育,中大、浸大在大灣區已有獨立的院校,其他院校也紛紛打算北上。聽內地的朋友說,都頗受歡迎;他們說,在中國的體系裏面,有另類的辦學模式,很有好處。這些設立,有些目的比較明確,有些還在摸索,都可以說是先行,後面的路還很長。

就教育而言,筆者在本欄多次提過,目前在中國內地,有兩個教育樞紐(hubs),一個是黃渤地區,一個是長江流域;南方沒有。若把香港包進去,這個樞紐完全可以令國際朋友另眼相看。不管政治形勢如何,都應該可以這樣。

一方面,高等教育的院校,可以形成一個架構(architecture),從各自的小範圍動作(包括招生範圍、畢業生出路、研究實力、辦學模式等),變成每一所院校都有更寬闊的視野,有更大範圍的使命。已經比較國際性的大學,可以帶動大灣區的體系,而成為南中國、東南亞、亞洲的翹首,以至可以樹立世界性的成功體系。這與北上辦學,是完全不一樣的概念。

擺脫龜縮 天地無限

另一方面,不要忽視內地基礎教育的變化。雖然「應試」的壓力仍然普遍存在,要求高考改革、要求「減負」(減輕學生負擔)的呼聲依然不絕於耳,但是最近數年之間,許多民間的「集團辦學」如雨後春筍,許多與傳統不一樣的學校,遍地開花。許多國外的學校,都在中國辦國際學校(不招本國學生)、中小學的國際班、雙語班。

「千校一面」的局面正在迅速改變。筆者在過去一年,就訪問過許多這些辦學集團,接待過十幾起準備在內地辦學的詢問,其中相當一大部分準備在深圳辦學。而同時,不可不知,香港的學校也在發生變化,近年也接觸過不少學校,尤其是小學,表面都是資助學校,但是裏面許多創新,令人耳目一新。如此看來,大灣區的基礎教育,假如有一定的融合,也可以創造出別處看不到的新氣象。

香港不習慣於有規劃,也不習慣於有藍圖。一直以來,所謂「積極的不干預」,社會可以在自流的形態下發展起來。

現在時代不一樣了。但是又不可能像內地一樣做社會主義式的規劃。這在香港是一個嶄新的課題,必須從速走出一條新的道路。其中一個關鍵,是必須讓眼光不再局限在香港,但正正是為了香港。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