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認識許禮平先生,始於80年代。書畫藝術界的朋友,對他的名字,應該不會感到陌生。
那些年,他任職於中國文化研究所,我也經常在那處流連。在文物館的展廳,可觀賞展覽,登上二樓的辦公室,則可訪友談天。
其後,許先生開辦翰墨軒,他策畫的展覽,我總不會錯過;他出版《名家翰墨》,我也樂於捧書細讀。
偶爾,也會在中國書畫的展覽中踫到他,例如香港藝術館、香港大會堂低座展覽廳……
有好幾年,因工作太忙的關係,我幾乎絕跡於展覽場館,也沒機會遇見他。
兩年前,2018年9月,我們在香港亞洲協會相遇。那一趟,是《詩‧韻——當豐子愷邂逅竹久夢二》展覽的開幕,真有點久別重逢的況味,我跟他聊了一陣子,還認識了他的女兒樂心。
近年,不時在報刊讀到他的文章,看他寫人物掌故,談遺聞軼事,既言之有物,亦生動傳神。他的前作,早已先後輯為《舊日風雲》兩集。近日,欣聞《舊日風雲》三集亦已出版,遂心念一動,約他專訪。
訪問那天,匆匆走到蟾宮大廈二樓的翰墨軒。難得有機會,安坐軒中,靜聽許先生講述他的收藏,他的出版,他的寫作……
他總有說不盡的故事,談不完的掌故。
雅好金石,自幼喜歡書畫
「還記得小時候家裏客廳,左邊掛着徐悲鴻的《馬》,右邊掛着司徒奇的《紅棉》。」許禮平在澳門出生長大,住在「平安碼頭」對面。離他家不遠處,有一條關前街(澳門人稱之為「爛鬼樓」),有點像北京的琉璃廠、香港的嚤囉街,滿街都擺賣古董、舊貨,除了固定的店鋪外,還有許多下午才擺設的流動攤販。
「十來歲的時候,我喜歡在「爛鬼樓」鑽來鑽去,尋檢有趣的東西。那個時候沒有錢,也不懂,只能撿些舊書……」他最喜歡去的一家店鋪,叫「大石」,老闆姓梁,外號「大嚿石」。店內秘密擺放葡文版的《人民畫報》,供駐澳的葡籍軍官翻閱。
他曾在澳門買了一本被稱為「共產主義聖經」的奇書——《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敘述1883-1937年蘇聯共產黨的歷史,史太林成了黨史中的主角。「書中內容所述,如論及左派幼稚病等,仿似文革當時的情況,可見歷史不斷重演。」他如是說。
他自幼喜歡書畫,在1966、67年間,他開始跟關萬里老師習畫,由於畫畫要題署鈐印,「關老師帶我去關前街『大石』那裏,買些石章,又買些酸枝小盒子,供存放圖章之用,還請林近先生為我刻名章。」從那時開始,他對繪畫的興趣,漸漸引發起來了。
關老師在木橋街的家,牆壁上掛滿了畫,如黃賓虹、高劍父之類的名家畫作。他學畫之時,就可以欣賞到壁上這些名畫。
澳門是個小地方,要看名家畫作的真跡,固然十分困難,縱使是名家畫冊,也不容易看到。偶爾在《人民畫報》上,看到刊印的齊白石、徐悲鴻、傅抱石的畫,他就十分開心,看完又看,愛不釋手。
由於喜好書畫,他開始留意畫幅上所鈐印章,印文多是篆書,有些不容易辨認,便找相關的書籍查閱。例如《說文解字》、《甲骨文編》、《金文編》等,如此一來,就對古文字學產生濃厚興趣。「後來得到《澳門日報》李鵬翥先生介紹,認識了廣州中山大學中文系古文字研究室的馬國權先生,馬先生帶我拜訪容庚先生。」此後,他不時到廣州向容老請教。
容老與日本學者白川靜先生素有交往,其時白川先生剛出版《金文通釋》,寄贈容老。「容老命我翻譯《金文通釋》的〈通論篇〉,一邊翻譯,一邊學習。」這篇譯文後來在《中國語文研究》上發表。
1969年,許禮平來到香港,「那年3月,發生了珍寶島事件。4月,中共召開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他熟悉歷史,且記憶力驚人。
初到香港時,他曾到香港大學馮平山博物館,看「畫壇怪傑蘇仁山」的展覽,「我至今仍記得,其中有一幅水墨梅花,以濃墨沒骨寫花瓣,與平日所見的雙勾不一樣,非常吸晴。」
大概在1973年,香港大會堂頂樓的香港博物美術館,展出過一批齊白石書畫,許多展品是當時日本駐港總領事須磨的藏品,這個展覽在當時很轟動,他也去看了好幾次。
七十年代初,他在中華書局海外辦事處工作,就在中環,常到「中和行」二樓的集古齋看書賞畫。那裏專門銷售中國的書畫、古硯、古籍等。「當時我沒錢,月薪不足200元,畫只能看,沒想過買。書也很貴,但偶爾還可買一兩本。例如買一冊薄薄的,只有幾頁紙的珂羅版陳老蓮《歸去來辭》,就要花200大元,是一個月的工資。解放後出版的更貴,一冊《傅抱石關山月東北寫生畫冊》,定價500大元。我沒有那麼多錢,那本畫冊是替關萬里老師買的。」
至於當時的畫,其實並不很貴。「一張吳作人畫的大熊貓,六尺大軸,定價600塊,當年不知道可以打折。那時備受推崇的是任伯年、吳昌碩這些海派畫家。因為香港的收藏家多為上海人。吳昌碩一小片梅花立軸,定價3000元,是吳作人熊貓的五倍。」
此外,香港中環大道中35號,是商務印書館門市部,樓下設有古籍部,也有書畫銷售,「古籍系統的書畫比較便宜,可能是因為賣剩的都是冷門的書畫,買家不多,有時候我也會到此,檢一兩件。例如來楚生的篆書對聯、王獻唐的梅花軸,幾十元便能買到,比書籍還要便宜。」
1975年,許禮平負笈東瀛,師從日比野丈夫教授和白川靜教授,課餘曾編纂《貨幣書目知見錄》和《中國語文索引》,分別在京都和大阪出版。
談到當年的研究專著,他指出當年金文研究領域中,貨幣文這個項目尚待開發。他整天埋首於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以及幾家大學的圖書館,整理相關數據,將研究貨幣相關的論文、專著弄清楚,編纂了一部《貨幣書目知見錄》,1976年在京都昭和堂印刷面世。「此書印量極少,現在連我自己也沒有,不能說沒有,主要是因為搬了幾次家,無法找出來。」他搖搖頭,笑着說。
轉益多師,寓學習於工作
回港後,於1978年,許禮平進了香港中文大學,在中國文化研究所工作,編輯《中國語文研究》。「當時的學術界,對這個刊物評價還不錯,這要感激我們的領導劉殿爵教授,他無為而治,放手讓我編,編得高高興興的。」
中國文化研究所內有一家文物館,長年展覽書畫文物。「我從辦公室走過去,十多步就到了,所以時常到文物館參觀。二樓是研究所所長鄭德坤教授的辦公室。鄭公是考古學家,又是收藏家,我時常到樓上與他見面,他待我如子侄。有一段時間,鄭公幾乎每天約我一起午飯、晚飯,而且大都是他請客。」因此,許禮平常有機會看到鄭公個人收藏的書畫。
「容庚先生也收藏了不少書畫作品,受到這兩位前輩啟發,加上收入稍稍寬裕,便開始陸續購藏書畫文獻,慢慢開始了我的收藏。」
那時,他最大的得着,就是有機會接觸到學養湛深的專家學者。
內地很多學者來香港,大都由中國文化研究所邀請、接待。如啟功先生、周祖謨先生、馮先銘先生、王世襄先生……來訪的客人,一般比鄭公年輕。許多時候,是他陪同這些學者登樓探望鄭公。
中國文化研究所曾舉辦過一些書畫研討會,也出版專書。「有些前輩學者來訪時,常翻閱這些書,他們很認真地指出,某件書畫如何如何,從中我學習了一些鑑定知識。」
八十年代初,啟功先生來中大訪問三個月,住在校內雅禮賓館,星期五、六、日,則住在許禮平的寓所,以方便照顧。他認識啟老,早在1977、78年左右,當時在廣州參加第二屆古文字學會議。
啟老住在他家中,時間比較充裕,他有時會搬出一些畫冊,向老人家討教。「當時台灣故宮曾出版明清扇面畫冊《惠風和暢》,上海博物館也出版了館藏的明清扇面畫集。啟老翻閱畫冊時,會評論真偽,教我如何鑑定。有一次,他指着畫冊裏的一幅仇英說,這不是仇英,是『仇人』。他指出,仇英用筆看似工細,實則用筆很靈動、很隨意,非常流暢瀟灑,而這一幅太過雕琢,刻意求工,畫得很細但很僵硬,反顯得板滯。」老人家有經驗,通過畫家的筆法來判斷。
他還道及,得啟老教誨,「不是印出來的畫集,收在博物館裏的東西,就都是真的,不能盲從迷信,凡事都要打個問號。」
當時中國文化研究所,請來不少學者,大多數是許禮平的舊相識,或是慕名已久的。他不時請他們揮毫,留下墨寶。如北京來的呂叔湘先生、黃藥眠先生……也有新加坡來的鄭子瑜,日本京都來的小川環樹先生等。「他們留下的墨寶,當時已覺得很好,今天再翻閱欣賞,更彌足珍貴。」他自言非常幸運。
除了語文學者,八十年代中,京滬來了好些名畫家,在中文大學參加研討會展覽會,又在文物館即席揮毫。「當時吳冠中在展覽場內寫一張大畫,畫得差不多時,急步跑上二樓往下審視,然後又衝下樓繼續畫。其他名家如黃胄、謝稚柳等寫畫時的神態,各盡其妙,到今天還有印象。」
在收藏家中,與許禮平交往最多的,是虛白齋主人劉作籌先生。「劉先生收藏的明清書畫精品很多,我經常去文咸西街四海通銀行內的虛白齋,看他藏的書畫。劉公是美食家,經常請我吃地道的潮州菜。」他們有時去三角碼頭附近那家「天發」,或德輔道中「環球」,都是當年潮州菜的名店。
「有時看畫看至夜深,劉公就喚四海通銀行的夥計去「巷仔」(潮州美食小巷)買「粿條」(河粉)回銀行吃,都是難忘的美食。」他說到這裏,惹得大家都食指大動。
在八十年代中,上海博物館沈之瑜館長來港,在香港藝術館辦青銅器展。「我把沈館長帶到虛白齋看書畫,他始知劉公藏有許多明清書畫精品,大感訝異。」後來還促成了虛白齋藏品運往上海,在上博展覽,亦鬨動一時。
上下求索,情寄翰墨軒中
至1987年,台灣出版界的朋友,「遠流」的王榮文找許禮平合作,組織一個授讓版權的中介機構,他才離開中大,成立「問學社」。
「後來發現版權轉讓業務所得極微,根本無法維持一個機構的正常運作。」他回心細想,自己最喜歡、最熟悉的就是書畫藝術,於是就創辦了「翰墨軒」,經營古今中國名家書畫。
「翰墨軒」三個大字,是由饒宗頤先生題寫的。「我們一開始,明確只做書畫生意,不碰當時流行的玉器瓷器之類的缸瓦雜件。」他的定位非常清晰,在選址方面,也非常慎重。
「當時經營書畫業的店鋪,大多集中在中環,或荷李活道、摩囉街一帶,但這個行業易惹是非,我挑選銅鑼灣,也是想遠離業界,靜心做自己的事。1987年中,我在銅鑼灣覓得一家舊樓,買了三間相連的辦公室,那就是蟾宮大廈208-210三個單位,直到今天還在使用。」談及當年創業之始,他強調這是私人創辦的企業,沒有任何政府、政黨、社團的背景。
「翰墨軒」於1987年11月21日開幕,同時舉辦近代名家書畫展覽,還邀得啟老剪綵。
「我靠許多朋友幫忙,近的有中國大陸、香港、澳門、台灣、新加坡……遠至日本和歐美的朋友,各地的朋友都很熱心,為我們提供書畫,給予實質的支持。」許禮平人緣好,朋友多,可說「朋友遍天下」。
翰墨軒收集書畫,多來自香港的藏家,也有來自日本的,都是近現代的名家書畫,如傅抱石、齊白石、張大千、林風眠等。「曾有一兩位日本朋友,拖着一個大行李箱,來到小軒,放下整批書畫,賣完才計數,幾乎一年後才來結賬。」
此外,他們也經銷在世當代畫家的畫作,直接聯繫內地畫家。「例如當時廣東的林墉,已相當有名氣,聽說國家統收,一張畫30塊錢。但如果由我們經手,就按售價跟畫家平分。參照香港的行情,如集古齋的定價,賣6000塊,畫家就能分到3000大元。」畫家也樂於跟他們合作,後來又慢慢代理了好幾位,做得比較成功的,主要是林墉、方楚雄、吳子玉等幾位。
翰墨軒在八、九十年代曾搞過展覽,舉辦一些畫家的畫展,如黎雄才、賴少其、吳冠中等。最後一次展覽是2004年傅抱石百年紀念展,其後便不再搞了。
關於書畫鑑定的問題,「當時遇到弄不清真偽的書畫,就會先拍一張清晰的照片,寄給啟老、劉九庵先生,還有劉作籌先生等專家,請他們審視。啟老比較熱心幫忙,他老人家怕信件太慢誤事,就會索性打封電報來,指示孰真孰假。待啟老來香港,或我去北京見面時,才細說端倪。」他們很審慎,訂定了一套鑑定制度,從翰墨軒出去的作品,都會有一個「鑑定書」,上面有畫家本人簽署。
「這些畫雖然是直接從畫家手上拿,但我們還是會讓他們簽名,以免日後麻煩。有些畫家去世了,便根據不同作品,找不同的專家幫忙鑑定,當時吳冠中、黃苗子也簽過。我們主要還是找馬國權先生幫忙,他把關非常嚴格,他說假的不一定假,但說真的就一定是真的。」許禮平很謙虛,他自言最初什麼都不懂,但在這個過程中,借助前輩的經驗,自己也不斷學習,聽得多,見得多了,逐步提升自己的鑑賞、判斷力。
專訪許禮平先生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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