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談到學習到了價值觀、社會觀、人生觀、幸福觀的層面,就會是在潛移默化、耳濡目染的過程中逐漸形成的。這是人類學習綜合性、總體性的特點。最後還談到社交媒體的威力,人們各自尋找自己覺得「合心水」的訊息,逐漸形成符合自己構想的「故事」,然後堅信不疑。從此更加排斥自己不願意聽到看到的訊息,不斷加固自己的信念,而且不斷感到其他的,都是不可信、杜撰、謊話。那就不再是觀點、理念,而是信念、信仰。理性的成分就愈來愈低。
宗教導善 為何殺戮
剛好接到舊同事黃錦樟最近的譯作,是Hans Küng的《天主教會簡史》。得益甚多。到歐洲旅行,許多名勝,往往主要的景點是教堂。但是深度的了解,背後歷史,又多數是戰爭殺戮的紀錄。照道理,宗教都是導人向善的,為什麼會以殺戮作為手段?想起年少讀過不少不同宗教宗派的學校,除了正面的信神,也有不少譴責異端的元素。異端,是魔鬼的化身,應該殲滅。
最近在西班牙看到一家出名的教堂,拱門上踩在聖徒腳下代表魔鬼的,竟然是帶頭巾的阿拉伯人。這也許是當時的信念,現在這種想法的教徒,已經愈來愈少。但是在世間尋找敵人,以殲滅對方為己任,仍然瀰漫着整個世界,宗教也不能倖免。這種社會思潮,近年可以說是有增無已。
Hans Küng是少數打破教會常規,誠實表達和分析史實的神學家。他反覆被教廷或歡迎或排斥,正好佐證了教會裏面的掙扎。
正如黃錦樟在書序裏面說的:「對教會做得對的地方,他毫不吝嗇地稱讚;但教會的錯誤,尤其是中世紀以來,對被天主教視為異端和異見者的壓迫和殺害,他嚴加譴責,認為就是在中世紀,這些錯誤也是殘酷和不人道的。」
宗教的信仰,講究「悟」。往往是一種全面的、綜合的、深層的理解,而且不斷地在人們的生活中,見證自己的信仰。這絕對不是一蹴而就的理解過程。
在歐洲的教堂裏面,不論是金碧輝煌還是古儉樸素的,都會有大量的《聖經》故事,以當時的「媒體」(如繪畫),重複加深印象。中國的敦煌,到處的壁畫,也是當時的「媒體」,不斷深化禪修者的覺悟。(以上是筆者的理解,宗教界的朋友也許不同意。)
現代社會,是否不一樣?在傳統的理論裏面,由於工業生產的程序設計,人們相信理性。認為理性是社會立足的根本,因此有憲政、有法律、有程序、有規矩。沒有這些,現代社會就無法生存。別的不說,沒有「規矩」,馬路上的汽車就無法開動。
但是最近看了一套電影的介紹,卻引起了筆者深刻的反思。電影名叫:Brexit:The Uncivil War。講的是英國的Dominic Cummings,如何在短短的200天裏面,發掘了300萬名從未投票的「首投族」,改寫了世界歷史。電影是「真人真事,搬上銀幕」。裏面可以歸納出幾點。
第一、Cummings沒有把注意力,放在有投票慣性的一族,而是去開發有投票權但是不投票的大群體。
第二、經過不斷的接觸,他覺得這個大群體,並不關心傳統政客們的高談闊論、高深政見,但是由於社會的變化,存在着長久的不安、不滿、憤怒、仇恨。
第三、通過大型的媒體公司,收集了極為大量的在種種社交媒體流傳的數據,分析人們的行為與思想走向。
第四、他覺得這個大群體,需要的不是證據與理論,而是簡單的「飼料」:求變與仇恨,就能發動他們去反對「留歐」。
脫歐公投 全新遊戲
第五、因此,他的策略,就是以簡單的訊息,鋪天蓋地宣傳「留歐」的「禍害」,是數以億計的訊息量,通過傳統媒體與社交媒體輸入給大量的個人;而不是傳統的站台、拍門、海報、電話去求票。
第六、這些訊息,必須是簡單動情,但不需要解釋,也不一定需要真實。他選擇了兩項:一、留在歐盟,英國需要每周向歐盟繳付3.5億英鎊;二、將會有7000萬土耳其人移居英國。
第七、Cummings的動員口號是”Take back Control!”。一語多義,一矢多鵰;可大可小,可高可低,可裏可外。以爭取最大幅度的群體。
就這樣,脫歐的公投,就出現了沒有人會預料到的結果。但是因為這個大群體,都是沒有權勢的人,他們不在建制裏面。結果出現了一個滑稽的局面:一大批投票主張脫歐的人,投完票就完事了;留下的殘局,卻要由一批只有傳統思維、並不主張脫歐的政客去收拾。
既然是電影,當然會經過文藝性加工。但查看英國本土的評論,又似乎均認為與事實頗為接近。下面是筆者在電影以外的一些觀察。
一、影片把那些原來不投票的一族,比作沒有腦的豬,而且電影不斷出現豬的形象,那恐怕是簡單化的描述,也是製片者的傳統思維。影片開始的時候,說這個大群體,關心的只是經濟生活(「搵食」),但是後來所說的「求變」與「仇恨」,顯然超出了「搵食」。這與沈旭暉的「後物質」概念,頗有關係。也就是說,不要以為Cummings影響的大群體,都是民智未開的一群;他們裏面很可能有許多有知識的人,只不過原來不會關心歐盟。
二、「仇恨」是Cummings的主要「飼料」。散播仇恨,是他的主要思維。這與前述宗教領域的「異端」思維,可以說很相似。這些仇恨,也許與歐盟完全沒有關係,不過在脫歐問題上,受了Cummings宣傳的感染,就是要「革命」一下,出一口氣。投票脫歐,也可以說是由於仇恨的一種洩憤。事實上,英國在公投以後,許多民調都說明,受訪者根本弄不清楚自己在支持什麼?反對什麼?
散播仇恨 胡為乎哉
三、Cummings的宣傳,其實裏面不少是虛張聲勢的造假。所謂每周3.5億英鎊歐盟會費,沒有人說得出是如何計算出來的;土耳其的7000萬,其實是土耳其全國的人口。不過,在鋪天蓋地而來的社交媒體裏面,當人們形成了某種信念(歐盟可惡、留歐害英)以後,訊息的真偽,已經無關宏旨。反正人們只會吸收與自己信念相符的訊息,不斷豐富自己營造的故事。也就是逐漸脫離了理性的思維。
為什麼要討論這些好像與教育無關的議題。相反,筆者覺得這與教育息息相關。我們說學習,其實注意力往往集中在「知識」的層面。其實每一種學習,都有理性以外的因素。近日與一位資深的科學教育工作者談起,他說即使學習科學,其實裏面也牽涉到許多純知識以外的元素──為什麼要學?學了有什麼用?用了會有什麼社會效果?不懂又會有什麼後果?等等。不然,學習科學就純粹為了考試拿分數。
近年世界各地都在推”social and emotional learning”,香港也有不少的學校、辦學團體、民間NGO在推廣。也有把這些納入「正向教育」(positive education),也有歸入中國傳統的「德育」。不過都是假設這是太平盛世,大家可以在安寧的環境中,經過漫長的薰陶,逐漸養成學生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這些努力,仍然非常需要,也絕不應該放棄。
然而,上述的影片,說出了一個全新的政治遊戲,而且可以說與香港的現狀息息相關。
年輕人、成年人,腦子裏不斷形成共同的「政治故事」,共同的「仇恨對象」,而且是迅速形成。這可是他們的學習歷程,而且在不斷的群眾運動中,不斷加固。這樣的學習過程,我們教育工作者懂得太少了。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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