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重優勢——普通話是國語,廣東話是國寶

我們有義務先學好白話文,白話文寫得好,對粵語會有新的深刻體會。這話在高舉本土的時代大概不怎麼順耳,但這是我的真心話。

編按:文章為胡燕青老師過去演講內容的匯集:演講內容整理後共計12,000餘字,即將結集成書;本社獲作者授權,在散文集出版前將內容分期轉載。是篇文章為「以小見大 精益求精──戰戰兢兢談香港人的語文」系列第三篇,餘下四篇逢周一刊出。

之前提到的「化繁冗為精簡」(可參看本系列前一篇文章有關用詞精準的論述),不同於「化繁為簡」。精簡,不包括簡而不精。「化繁冗為精簡」其實只是恢復國人應用的好中文。余光中教授改寫而成的「健康」句子,哪個不是上一代老百姓常用的?英治時期,我們飽受英語劣譯的影響,文筆就變壞了。

文化語言分不開 古典文學不可棄

對這種「壞」,港人已經開始警覺,但內地人和外語才剛剛開始戀愛,語言正泥足深陷。本地有幾位著名的南來詩人,公然提倡不求甚解地逐字翻譯外國的詩歌(好像谷歌的翻譯那樣),刻意取其生硬之語感,好把譯出的詩句有「陌生化」之美云云。他們甚至說千萬不要閱讀古典文學,否則詩句就會變得滑溜溜了無創意。這種想法極其恐怖,不但玷污了翻譯專業的名聲,更大大搞壞了新一代的語文。聽說他們現已幡然悔悟,開始翻閱古典文學了。

其實中文本身就具有詩的格律,粵語尤其如此。普通話只有四個調子,且沒有入聲字,其音樂之美比不上粵語,乃不爭之事實;粵語本身的聲調高低,足以入歌,更見可貴;可以推斷,因為粵語歌曲要求字字聲調合樂,我們的填詞人水平更高,是真正的「戴著腳鐐跳舞」。不過,普通話發音相對多用介母,也有翹舌音,因此也多了幾分「粘連」、幾分旖旎,入口如嚼糯米,風味很不同,白米飯好吃,糯米飯也使人垂涎;蘿蔔糕要用粘米來蒸,湯糰則必須以糯米搓成;杜國威的《我和春天有個約會》不能不用粵語演出,老舍的《茶館》則必須用京話表達。

1993年香港話劇團《我和春天有個約會》舞台劇重演海報(YouTube截圖)
1993年香港話劇團《我和春天有個約會》舞台劇重演海報(YouTube截圖)

京話粵語各有所長、互相補足,普通話是國語,我們應該學習;廣州話是國寶,我們更要愛惜,二者各自發放光芒,這就很好。不過,當成千上萬的大普通話主義者主動攻擊粵語,要廣州和香港的市民放棄自己這保留最多古義古音的母語,我們就無法不據理力爭,舉手抗議了。

白話文要先學好 土話方言有妙用

但話得說回來,廣東話的書寫系統並不完備,難以應付一般行文的需要。因此,滿紙粵語的報章仍不免大量使用共同書面語。廣州話語音和普通話語音的距離不大,但也不小,不免會把「酣色」寫成「鹹濕」,「新婦」寫成 「心抱」,「老兄」寫成「撈鬆」。最好笑的是把「召妓」寫成「叫雞」,而又因此把妓女叫做「雞」,繼而把男妓叫做「鴨」,不但累及家禽,連我們平時提及這些好味的家禽之時,都得特別小心。

學生常問我:為何老舍可以用北京土話創作,而我不能?我會說,那是因為老舍不像你,你根本不會寫好中文。他用北京話,是要表現當地語言的特色,你用粵語,是寫作上力有不逮,胡亂拼湊成章,請勿將兩者相提並論。同樣道理,杜國威也不是不會寫好中文。我們有義務先學好白話文,白話文寫得好,對粵語會有新的深刻體會。這話,在高舉本土的時代大概不怎麼順耳,但這是我的真心話。

1957年,老舍的《茶館》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北京人藝)首演;1999年,劇目經北京人藝導演林兆華重排後再度上演,圖為話劇宣傳海報。2017年,《茶館》話劇在中國話劇誕辰110周年之際推出四川話版,由北京人藝導演李六乙執導。(北京人民藝術劇院)
1957年,老舍的《茶館》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北京人藝)首演;1999年,劇目經北京人藝導演林兆華重排後再度上演,圖為話劇宣傳海報。2017年,《茶館》話劇在中國話劇誕辰110周年之際推出四川話版,由北京人藝導演李六乙執導。(北京人民藝術劇院)

語言觸覺不能少 文化承傳乃關鍵

那麼,我們是否一定要「普教中」(多可怕的縮寫啊)?當然不是。語文好的廣東人大有人在。認為內地人中文一定較好的,請看看以下例子。例一,我在試卷中出了一題:「試用一種家禽為主要意象,寫散文一篇。」內地城市女生大筆一揮,滿紙寫豬。例二,2010年秋天,廣州的電視台為了迎接亞運,搞了一連串活動。當時畫面打出一個七字句:「萬千祝福送亞運」。我第一個反應是:亞運不是還未開幕嗎?怎麼他們會寫「萬千祝福『送』亞運」呢?應該寫「萬千祝福『迎』亞運」才對呀。七字句多少帶點古典味道,但這個「送」字,無論如何不能理解為「致送」的「送」,只能理解「歡送」、「送走」的「送」。相信作者原來的意思是「把萬千祝福『送給』亞運」,但減去一字,意思就大大不同了。

例三,當年超強颱風「鮎魚」的「鮎」字,即是「鯰魚」的「鯰」,奴兼切,陽平聲。港傳媒讀nim4是正確的,類似「廉」,但用「n」發音,不用「l」。廣州某電視台的星級主持卻一直讀成「尖魚」。難道簡體字的偏旁一變,就連讀音都變了?這位著名主持人最經典的錯誤是把「病入膏肓」的「肓」(粵音「荒」,指人體心臟之下﹑橫膈膜之上的部位,古人認為藥物無法到達那個地方)讀成了「盲人」的「盲」。這些從小接受「普教中」的公眾精英,中文並不如想像中好。說到成語,國內人的知識可能比我們──尤其是考過升中試的一代──更差。假如台灣民進黨有一天真的廢除了成語,而國內又不教年輕人欣賞古代文學,香港人就要負起承傳文化的責任了。

無論如何,學廣東話比學普通話困難。我們天生就懂得廣東話,這也是一種優勢。我希望大家在深愛粵語之餘,也不要排斥普通話。

本系列文章:

以小見大 精益求精——戰戰兢兢談香港人的語文

俯仰天地 恒念瑰寶——談中文的生命力與斷層危機

雙重優勢——普通話是國語,廣東話是國寶

對稱工整——散文具韻文美質,言語如樂曲悠揚

退化現象──不難發現也不難修正,不應忽略也不應「屈從」(普通話常用語篇)

退化現象──不難發現也不難修正,不應忽略也不應「屈從」(新聞報道及教會用語篇)

我們可以怎麼辦?

胡燕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