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諸語言會把「喜歡」說成to have a weakness for something。阿根廷電影《謎樣的雙眼》(El secreto de sus ojos)中,偵探是在足球場發現藏匿多時的殺人犯的──如此一個魔鬼竟也有weakness(或死穴、罩門),還是足球。而對於有着傳統文化情懷的人來說,盛唐和《紅樓夢》都是使其迷失、陷溺的weakness。以理性和史料在這些”weak people”面前逞強,結果只能是徒勞無功。
《長安三萬里》的優先場欣賞完畢後,同仁戲言「片中詩人好像沒幾個正常的」,這卻正展現了盛唐的氣象。法語歌曲Sous le ciel de Paris的歌詞寫道,巴黎的天空下有哲人、有樂師、有水手、有情侶、有孩童、有路人、也有乞丐,無所不包。那是要多麼深愛巴黎的人,方才寫得出這樣的歌詞。當然,將高適設定為敘事者,不僅因為詩人群體中只有他比較「正常」,還因為能由他引出武打和戰爭場面,讓觀眾不致感到沉悶。再者,片中的高適向程公公細說身世,從「憶昔開元全盛日」直到「兵威驚震哥舒翰」,雖然換成間接引語(indirect speech)來敘述時只能採用虛擬語態(subjunctive mood),那些美好的肌理也許塗上了幾抹遮瑕膏,然其永不復返卻依舊如此令人傷懷。
正因如此,當電影演到高適問監軍程公公師從何人,程回答說自己是高力士門下,又說「高公公赤膽忠心,卻被張皇后、李輔國讒言中傷,流放而死;這回皇帝剷除張皇后一黨,李輔國是我手刃的」。我明知與史不全相符,心口還是不由自主地一緊。歷來幾許史家、墨客乃至小老百姓,無人不知是玄宗由於晚年的昏瞶而親手摧毀了盛唐,但在手下、口下卻皆對他留情。據記載,退居太上皇的玄宗從蜀中回京後,長安百姓遠遠看到他仍會稱之為「太平天子」,「傳呼萬歲,聲動天地」──縱使「自我得之,自我失之」,玄宗依然是無可替代的盛唐之化身。而宦官新貴李輔國藉機挑撥玄宗、肅宗父子之情,迫使玄宗移居荒冷的西內,並將高力士、陳玄禮流放,更是令人悻悻不平。
高力士是盛唐的重要建設者與見證者,出身名門,幼年因酷吏迫害而淨身入宮,不久傾心結交李隆基,更在唐隆之變、先天之變擔任內應,令李隆基得以繼位掌權。(片中,高適稱許高力士在當年先天之變中有「一騎獨破承天門的氣概」。)正因如此關係,玄宗才會說出「力士當上(值日),我寢乃安」的話來。而無論在遷西內事件上的忠勇表現,還是在流放途中得知玄宗訃聞後絕食吐血而死,都叫人肅然起敬。難怪一向「毒舌」的晚明思想家李贄也稱許:「高力士真忠臣也!誰謂閹宦無人?」在我看來,玄宗固是盛唐的化身,高力士又是玄宗的影子。片中的程公公即使手刃李輔國,也無法還大家一個花團錦簇的盛唐,但畢竟令人心中稍感平衡。
電影中沒有出現玄宗和楊貴妃,或有引以為憾者。不過,岐王李隆範為玄宗四弟、汝陽王李璡為玄宗之姪,從他們的隆準曼耳、姿容華貴,就不難想像玄宗的風儀氣度更在他們之上。或者可以說,雅好賓客的岐王是開元時代玄宗的塵影,飲中八仙的汝陽王是天寶年間玄宗的今容。至於貴妃,片中更可謂滿街都是楊太真,「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又何必把鏡頭特意伸到華清宮內?
和玄宗、貴妃一樣,高力士同樣沒有在片中出現,只是由高適與程公公提及,因此也避開了為李白脫靴的尷尬。不過可以說,這份尷尬不僅屬於高力士,還屬於李白。中唐段成式《酉陽雜俎》云:
李白名播海內,玄宗於便殿召見,神氣高朗,軒軒然若霞舉。上不覺忘萬乘之尊,因命納履。
白遂展足,與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勢,遽為脫之。及出,上指白,謂力士曰:「此人固窮相。」
這段逸事甚至被納入正史《舊唐書》中:「(李白)嘗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脫靴,由是斥去。」「斥去」二字大概是後人發揮,話說得有點重了。李白要高力士脫靴的確有點行為藝術的憤青味道,即使不是真事,卻也符合他的個性。只是他久淪下僚,自鳴清高、憤世嫉俗,一朝得志恐失倫次。《長安三萬里》對於李白的個性雖偏於揚善,但也表述得不錯──身為商人之子,晉身頗難,故而心態比較矛盾:既追求神仙俠隱、高歌侈談、鄙夷權貴的瀟灑,卻又汲汲功名、奔走權貴之門,甚至不惜成為時人側目的贅婿(哪怕娶的是前朝相府小姐),最後更毫無政治觸覺,投靠永王李璘而招來大禍。回觀脫靴之際,玄宗固已昏瞶,卻畢竟閱人無數,一句「此人固窮相」,誠如網友所云,真箇是「神補刀」。饒他是大才子,又豈可授以權柄?為官者是不太能一霎心血來潮、快意恩仇、任意脫序演出的。故云:普天之下唯斯人不失赤子之心,宜其為李太白也。
到了晚唐,李濬《松窗雜錄》更記載:
上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為?」遂命龜年持金花箋宣賜翰林學士李白,進〈清平調〉詞三章……會高力士終以脫烏皮六縫(按:靴名)為深恥,異日太真妃重吟前詞,力士戲曰:「始謂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拳拳如是?」太真妃因驚問:「何翰林學士能辱人如斯?」力士曰:「以飛燕指妃子,是賤之甚矣。」太真頗深然之。上嘗欲命李白官,卒為宮中所捍而止。
這段文字在段書的基礎上補上了一個重要角色──楊貴妃。高力士因前此脫靴之恨而在貴妃面前詆毀李白,說漢朝的趙飛燕是娼家出身,而李白竟在〈清平調〉中將她與貴妃相比,乃是譏侮。貴妃吹一吹枕頭風,李白就上位無望了。而晚明《警世通言》中,故事更發展成玄宗有求於李白而讓力士脫靴:所求並非區區三首〈清平調〉,而是起草「答蠻書」。(可見外語翻譯與實用文自古都比純文學有用。一笑。)
有人說,高力士和李白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誠然。力士在宮中數十年,智、情二商皆高,若因脫靴之事陷害李白而鬧得眾人皆知,恐怕他在玄宗心目中早已掉價了。即使脫靴真有其事、而高力士懷恨在心,恐怕用不着他親口向貴妃進讒,那些手下便早已心領神會,而李白的後續怎還可能是「賜金放還」呢。不過回觀1992年《唐明皇》,醉中的李白躺於御榻,轉身一腳放到力士肩上;力士先是一愣,再笑着順勢把李白的長靴拉下來。這一幕的處理,還是很圓融的。(實際上近20、30年來電視劇中的宦官,除了《唐明皇》、《長安十二時辰》中的高力士,還有《清平樂》中的張茂則、《大明王朝1566》中的呂芳、《雍正王朝》中的李德全,基本上都以正面的形象登場,這不能說不是一種進步。)至若將身體殘缺、性別變異、工作性質與個人品格輕率掛鉤,任由固化印象肆意馳騁,並把幾近欺侮的舉動編派給李白,在今天看來是甚有問題的。
無論如何,安史之亂固由唐玄宗、乃至專制皇權一手造成,但千載下的人們卻依然在追憶盛唐──1992年,桀驁不馴的重金屬搖滾樂隊推出《夢回唐朝》,仍會在過門時吟誦「憶昔開元全盛日,天下朋友皆膠漆……」
歷史上的李杜初會在洛陽而非長安,但盛唐兩京儼然一體,洛陽就是長安文化的延伸,無須如班固、張衡在賦中那般強分優劣。高力士晚年流放巫州,見當地薺菜多而人不食,感傷不已,於是賦詩云:「兩京作斤買,五溪無人採。夷夏雖不同,氣味終不改。」固以薺菜自喻身在江湖而氣節不移,而在這位盛唐的經歷者眼中,兩京就是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
史籍記載不像電影所敘述那般,高適在李白依附永王獲罪後並未伸出援手;老將哥舒翰也沒有戰死沙場,而是在潼關失守後被迫投敵。至於程公公的原型程元振,從來被史家斥為奸佞,在片中卻以韋馱菩薩般的形象閃亮登場,還與高適聯手擊退吐蕃,事了拂衣去。但這些與郭沫若話劇《屈原》相比,可謂小巫見大巫。劇中,郭氏不僅將宋玉描寫成賣師求榮,還借嬋娟之口斥責他是「沒有骨氣的無恥文人」。另一部《武則天》劇作中,郭氏又謂裴炎意圖篡位。宋、裴二君如有子孫後學,恐怕要告郭沫若人身攻擊之罪了。
在關涉歷史的文藝敘事中,我們對所謂的「好人」與「壞人」有不同的處理手法和接受態度。「好人」方面,如大名垂宇宙的諸葛亮,從來是電視劇中完美無瑕的神人般的存在,近年卻也無妨如電影《見龍卸甲》般塑造一個忌憚趙子龍而要置其於死地的諸葛亮,讓觀眾不必再在面對這位神人時自慚形穢。「壞人」方面,秦始皇、雍正這般被翻案的人物縱屬少數,卻是由大奸大惡變成了至聖至明,符合觀眾非黑即白的期待視野。至於那些原本就瑕瑜互見的歷史人物,觀眾卻往往既不接受對大醇小疵者過多批評揭露,也無法忍受將「瑜不掩瑕」者拔高至「瑕不掩瑜」。因此,片中對高適、哥舒翰、程元振等人物形象的塑造受到批評,也就不足為奇。(當然,如電視劇《走向共和》把孫請下神壇、讓袁恢復人性,卻被批評為抑孫揚袁,情況就更不易言說了。)
不以人廢言,郭沫若對於《武則天》一劇的辯解依然合情合理:「我是想把科學和藝術在一定程度上結合起來,想把歷史的真實和藝術的真實結合起來。說的更明顯一點,那就是史劇創作要以藝術為主、科學為輔;史學研究要以科學為主、藝術為輔。」但是,歷史、科學和藝術都是複雜的,三者互動無疑更治絲益棼。作為肩負着文化使命的藝術創作者,只能通過經營一個個微觀世界來建構宏觀世界。舉例而言,古希臘天帝宙斯在A神話中是驕矜蠻橫的暴君,在B神話中卻可以是仁厚慈祥的聖人;穆斯林世界的傳奇人物阿凡提在新疆早已成為智者的化身,在其他國家的民間故事中卻或以愚者形象出現。然而,暴君和聖人、智者和愚者,兩種形象終難並存於同一個微觀故事,此乃受族群、文化、政治心態和藝術手法制約的結果。一如我們不能因為屈原對夏鯀的同情,就貿然對《尚書》稱鯀為敗類加以批評──這也許就像經濟學家經常提及的一個短語吧:ceteris paribus(按:中譯為「其他條件不變」)。
銀幕上《長安三萬里》所展示的世界,就是一台《紅樓夢》:李杜/寶黛初會的地點在哪裏都好,都無法避免詩意悲劇的揭幕;安史亂後的唐朝/查抄後的賈府是否「延世澤」,最終也一樣指向「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結局。然而在觀眾眼裏,「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社會大環境,仍是可以與對「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的耽迷並行不悖的。
口占轆轤體七律一首以收結拙文曰:
萬里天風到玉關。玉關明月憶長安。
望中忍見花容再,夢後偏驚雁陣寒。
千載金尊空綠酒,一般枯骨共紅顏。
孔昇太白皆寥落,知在仙儀第幾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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