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我回廣州參加中山大學80周年校慶,所見所聞,大有感觸。好多問題,大家提出來了,希望我解答。
第一,不斷有回來參加慶典的校友詢問校長,我們學校排行第幾?校長明知這種問法不科學,但也沒有辦法,只能盡量挑最好的排名來答覆。大家知道,同一所大學,在不同的排名榜上,位置不一樣。不僅校長,各個院系的主任,都說排名給他們造成了很大的壓力。大學排名,如今成了各大學最關心的問題之一,甚至北大、清華這樣的名校也不例外。
第二,前些天報紙上說,英國的《泰晤士報》推出全球最佳大學排名,北大排名第十七,清華名落孫山。我的第一感覺是,有沒有搞錯,是不是周星馳版?在我看來,北大沒那麼好,清華也沒那麼差。北大清華,伯仲之間,如果強行拉開距離,這評判肯定有問題。
第三,2001年,中大校方在校園裏發起關於「中大精神」的討論,據說效果很好。大家希望聽聽我的意見,即,你怎麼看待這場大討論?
第四,開完慶典會,我順便到一所師範院校演講,談大學精神。開放提問時,有學生希望我談談陳寅恪先生,如何評價他的思想自由、學術獨立主張。我問:你讀過陳寅恪的書沒有?回答是「沒有」。沒有讀過陳寅恪的書也喜歡談陳寅恪,這讓我關注。
第五,老同學見面聊天,有幸災樂禍的,也有憂心忡忡的,他們問我:為什麼大學老出事?一會兒北大博士生錄取有爭議,一會兒北航招生大舞弊,一會兒南師大女生陪舞,一會兒復旦大學經濟學院院長嫖娼。雖然大學畢業20多年了,但說起大學,同學們都有一種青春想像,覺得大學裏的教授們應該很純潔、很崇高的,現在怎麼變得亂七八糟?這讓他們很難接受。
那麼,大學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這是大家都關心的。下面我就試着略作解釋。
關於大學排名 又愛又恨
對於大學排名,我相信,很多大學都是又愛又恨。不同的排名,提供了自由解說的無限空間,你不妨各取所需,但總有讓你感覺很尷尬的時候。目前中國的大學排名,主要有三類:一、民間的排名,比如廣東管理科學研究院武書連的排名;二、教育部的排名,比如一個月前出台的一級學科排名;三、外國媒介,比如《泰晤士報》的排名。這其中最滑稽的,還屬《洛杉磯時報》的排名。
前不久,很多報紙都登了這麼一則消息,說是美國人評出中國十所「最受尊敬的大學」和十位「最受尊敬的校長」。最受尊敬的十所大學是清華、北大、浙大、復旦、南京大學等,第十名是西安翻譯學院。最受尊敬的大學校長呢,第一名是北大校長許智宏,第二名是西安翻譯學院校長丁祖詒。西安翻譯學院這幾年廣告做得很凶,而且經常制造大眾關注的話題。比如宣稱他們的學生如何「暢銷」,還沒畢業就被定購一空,而且月薪極高等。後來記者深入調查,沒那回事。現在這個排名,同樣使大家很驚訝。清華北大哪個排在前面,大家都能接受,復旦、浙大、南大也都是好大學,但西安翻譯學院怎麼可能跟它們並列在一起?這實在讓人震驚。後來,經有心人核查,發現這個「中國最受尊敬的十所大學」排名,是刊登在《洛杉磯時報》的廣告版上,負責排名的「美國50州高等教育聯盟」,不是美國的教育管理機構,而是一個美籍華人今年5月份剛在美國加州注冊的公司。報紙上除了排名,還有西安翻譯學院的照片。在廣告欄裏出現了某所學校的照片,大家紛紛追問,到底是誰花的錢?西安翻譯學院說他們沒花,是人家主動跑來送獲獎證書的;但再一問,北大沒有收到這個證書,清華也不知道他們得獎了。這個排名,我相信學術界、教育界都不會當真;可問題在於,此舉廣告效果極好,起碼吸引了眾多眼球,引起大家的普遍關注。
對於平民百姓來說,排名這東西,信也不行,不信也不行。不要說局外人,就連我們這些在大學裏教書的人也看不懂。形形色色的大學排名,猶如萬花筒,稍一晃動,馬上變出新的花樣,是很有娛樂性;可看着大學也像商品一樣被炒賣,心裏很難受。
評價標準設計難量化
大學排行榜好不好,取決於評價標準的設計,取決於獲得數據的方式,也取決於具體操作時是否嚴謹。
教育部做一級學科排名,要求各大學填表,算是最認真的了,可也頗多非議。我開玩笑說,以後大學裏應開設一「填表」專業,教導大家如何「恰到好處」地公布各種相關數據。排名根據各大學填報的表格,可誰來核實這些數據呢?這麼說來,填表的技術很關鍵。當然,表格的設計更關鍵。比如,科研經費和學術聲譽各自所佔比例的大小。注重前者還是注重後者,決定了北大、清華哪個在前。按國內的大排名(即不考慮理工院校和綜合大學的區別),清華在北大之上;但如果在國外,北大在清華之上。
這其實是評價標準設計的問題。如果像上回公布的那樣,北大文科所佔分數只等於清華理科所佔分數的四分之一,就必然出現工科院校排名普遍在綜合大學之上的情況。於是,上海交大、西安交大、中國科技大、華中科技大等,排名都在很多很好的綜合大學之前。這有兩個原因,第一,硬件指標,即國家撥給或企業資助的經費;其次,院士數目,文科沒有院士,而「著名學者」又不是可以準確把握的概念。綜合大學的人文與社會學科可能人才濟濟,但無法量化為「有效指標」,再加上科研經費少,無法跟理工科院校比。
在大學評價指標裏,還有一項是學術聲譽。所謂的學術聲譽,也就是學界以及社會對於這所大學的認可程度。它不靠統計,主要憑印像、憑直覺、憑口碑來下判斷。相對來說,外國人更看重學術聲譽,而中國人,更相信那些看得見摸得着、可以堂而皇之拿出來的數字。於是,差異出現了。那個讓北大人歡欣鼓舞的《泰晤士報》大學排名,北大居然名列第17;在我看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據說,這次排名主要依據五項指標:第一,國際教師比例,第二,國際學生比例,第三,教師與學生比例,第四,教師科研成果的引用——這四個指標,北大都很一般;但第五項指標——學術聲譽,北大居然高達322分,單項全世界排名第10,一下子提升了北大的排名。在我看來,這個排名所肯定的,不是北大的科研成果,而是中國在變化的世界格局中所具有的重要性。中國在崛起,而且在全球事務中發揮愈來愈大的作用;學者們在關注中國的同時,也在關注中國的高等教育。這就有意無意地提高了中國大學的學術聲譽。非要一個中國代表入圍,那就上北大吧。中國的重要性,以及大學發展和國家命運緊密相聯這一設想,使大家認定北大非常重要。北大在現當代中國的政治史上,曾發揮很大作用,這一點,給各國學者留下了深刻印像,因而排名時大大加分。可以這麼說,現在的中國大學排名,外國人做的偏「虛」,中國人做的偏「實」;太虛太實,在我看來,都不太可靠。按照目前中國的趨勢,大學排名愈來愈傾向於避虛就實,也就是強調「數字」而忽略「影響」。所以,我才需要努力為玄虛的、可以感知但無法量化的「社會聲譽」辯護。
常聽人吹噓,說我們學校、我們院系如何了不得,說的基本上不是建築,也不是儀器,而是著名人物,或者說「名教授」。這個思路,其實是回到了70年前梅貽琦就任清華大學校長時講的一段話:「一個大學之所以為大學,全在於有沒有好教授。孟子說:『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我現在可以仿照說:
「『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我們的智識,故有賴於教授的教導指點,就是我們的精神修養,亦全賴有教授的inspiration。」名教授對於一所大學來說,是至關重要的,這個思想,凝聚為一句通俗易懂的格言:大學的關鍵不在「大樓」,而在「大師」。這段名言,現在常被喜歡談論教育的朋友引用,影響極大。
其實,早在1912年,馬相伯在嚴復辭職後,短暫代理了北京大學校長,他的就任演說中也有類似的比喻,只是着眼點不一樣,針對的是大學生:「諸君皆系大學生,然所謂大學者,非校舍之大之謂,非學生年齡之大之謂,亦非教員薪水之大之謂,系道德高尚,學問淵深之謂也。」這段話,刊載在《申報》1912年10月29日,題目是《代理大學校長就任之演說》,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刊行的《北京大學史料》第二卷有收錄,可以參閱。這裏強調大學之「大」不在校舍,也就是梅貽琦說的不在大樓,而在於師生的學問境界。對於大學來說,「人」是最重要的;這裏所說的「人」,包括校長、教授和學生。因此,我對於大學排名的過分重「物」而輕「人」,很不以為然。
關於大學精神 避免「定於一尊」
我發現,現在中國的大學,「大師」難得一見,「大樓」卻很輝煌,這都是托校慶的福。大學不是不要大樓,而是更需要大師——這樣解讀,才不至於將真經念歪。自1998年北大成功舉辦百年慶典以來,各大學的校長們,都懂得利用校慶的機會,好好地樹立自己學校的形像,同時獲得諸多實際利益,包括「大樓」。借助校慶的宣傳,使得學校大名遠揚,這很重要。向內,凝聚學生和老師們的共識;向外,擴大聲譽,讓校友們感到驕傲,也讓外界了解這所大學。這是校慶最最重要的工作,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回到關於大學精神的話題。那天我到廣州,剛下飛機,就被拉去參加廣東電視台的「前沿對話」,那是專門為中山大學校慶做的節目,作為校友,我不能不盡力。事先沒溝通,突然被問及對於2000年中大校園裏開展「中大精神」大討論的看法,真的很狼狽。我知道有這麼一場討論,也見過那本《凝集中大精神——「中大精神與校園文化建設」大討論文集》,可說實話,當時只是翻翻而已,並沒認真對待。稍微遲疑了片刻,我做了如下答覆:
北大百年校慶的時候,也在討論「北大精神」,我不太贊成這樣的提法。所有的精神都在建構中,沒有不變的精神,想用一句話來概括一所大學的精神,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國外著名的學府,哈佛和耶魯等都有校訓,但都不曾有什麼「哈佛精神」、「耶魯精神」。為什麼中國人就喜歡這樣概括?我想,是因為大家都想用一句話,一個口號來記住中大、北大。我可以理解這樣的願望。
這種討論可以進行,準不準確、能不能概括,都無所謂,關鍵在於它可以凝聚人心,暢想未來。因此,與其爭辯什麼是「中大精神」,不如直面中大目前的現狀,懷着虔誠、期待的心情參與到新的學術傳統的創造中、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場「南北學者對話」,被在場的記者記錄整理,刊載於2004年11月12日的《南方日報》上(參見《南北學者康樂園裏共話「中大精神」,中大最可貴在「中」不在「大」》)。我下面要說的大概意思沒變,只是略做發揮。
第一,我不太相信能夠用一句話來概括十幾萬人近百年的努力,除非你說的是「愛國」、「民主」、「科學」那樣的大話。可如果上升到這個層面,各大學之間又有什麼區別?北大百年校慶期間,我對這所大學的歷史及傳統有所闡釋,引起某些權威人士的不滿,於是,有人語重心長地告誡我:講北大,還是要講愛國。我的答覆是:這話說了等於沒說,難道其他大學的師生就不愛國?這樣來談論某某大學精神,很危險,容易簡單化,而且上綱上線。
不管是「北大精神」,還是「中大精神」,如果真的需要提煉,也應盡量避免「定於一尊」的思路。不妨各說各的,百花齊放。因為,用一句話來概括幾萬乃至十幾萬師生幾十年上百年的努力,只能高度抽像,那樣,弄不好就成了另一種校訓。大家知道,「校訓」是主事者對於未來的期待,不是歷史總結。半年前,互聯網上曾流行各大學的校訓,我仔細看了,覺得大同小異,文字表達不同,但意思都差不多。很多大學校長及校史專家,都特別愛提校訓,似乎這東西真的就像魔咒,有旋轉乾坤之力。在我看來,校訓沒那麼重要,它只是表達了一種願望而已。就像口號,喊得多了,大家記憶很牢靠。至於是否真的在現實生活中發揮作用,只有天知道。百年校慶期間,我們講了很多「北大精神」,事後,外國留學生問我,是不是中國高等教育比較落後,大學在整個社會生活中佔據了特別重要的位置,自我感覺太好,才會以一所大學來命名某種精神。想想不無道理,當每個大學都在努力發掘並積極提倡自己的「大學精神」時,確實是有點誇張,很容易成為一種變相的政治口號。
培育過程沒有定型
第二,我不相信有凝定不變的大學精神。如果說真有「北大精神」、「中大精神」的話,那也是經由一代代師生的努力,而逐漸積累起來的。只要大學存在,她就永遠只能是一個未完成時——有大致的發展方向,但更需要一代代人的添磚加瓦;而後人的努力,必定對原有的方向有所修正。所以,我更願意說大學傳統,她比大學精神更實在些,也更好把握。而且,一說傳統,大家都明白,那是在培育過程中的,是沒有定型的,還在不斷發展。
第三,雖然不相信一句話就能說清楚的「大學精神」,但我還是很欣賞關於「大學精神」的討論。在我看來,這既是在總結歷史,更是在暢想未來,是一件「可愛」但「不可信」的工作。說「可愛」,是因為此舉可以凝聚人心,珍視傳統,發憤圖強;說「不可信」,是因為此舉更多地是表達一種願望,不能作為一個歷史學命題來認真對待。
原刊於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微信平台,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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