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三星期跟大家深入探討委拉斯開茲的風格與主要畫作。談到他雖貴為宮廷畫師,國王菲利普四世的獨家人像師,空閒時卻喜繪畫平民百姓日常生活。這應是受荷蘭影響。
底層風俗 人性尊嚴
荷蘭於16世紀時風俗畫已非常鼎盛,本欄在2021年6月至8月,曾先後介紹了一些荷蘭的風俗畫,包括哈爾斯(Frans Hals)、倫勃朗(Rembrandt)、維梅爾(Vermeer)、揚·斯特恩(Jan Steen)、博爾奇(Gerard Ter Borch)與格里特·德奥(Gerard Douw)等。
荷蘭本屬西班牙,兩地往來頻繁,西班牙於17世紀初也開始發展風俗畫。本文集中介紹西班牙當時幾位大師的平民風俗畫。看完本文,有興趣的讀者可回看荷蘭的風俗畫(註1),比較西荷兩國的畫風與取態,看看有什麼不同?歡迎讀者賜電郵分享看法。
自然細膩 憨厚純樸
西班牙平民風俗畫最為人知的應是委拉斯開茲的《塞爾維亞的賣水人》(The Waterseller of Seville,圖1)。畫中老人地位雖然低微,在街頭賣水維生,衣服已經有點破爛,但其龐大的身軀佔滿半個畫面,像一個雕像似的立於畫面前緣,觀者從稍低角度仰視他。整幅畫面帶一種莊嚴靜穆之美。
委拉斯開茲一貫畫風自然細膩,不同材質的陶罐,純拉胚的清晰看到凹凸條紋,上了釉的光滑溫暖,玻璃杯冰涼透亮,觀者好像可以一一觸摸到。老人的粗衣相對少年斯文的衣著。光影對比讓人想起卡拉瓦喬(Caravaggio,1571-1610)(註2)。
在《酒神的勝利》(The Triumph of Bacchus,圖2)中,那些歡快享受着美酒的勞動人民,是那麼的憨厚純樸。酒神白皙光滑的身體,更突顯他們經常曝曬在陽光下勞作的黝黑皮膚、與粗獷的面容。相對酒神,他們更顯踏實、直率坦誠、讓人樂於親近。
睿智學者 搞笑侏儒 同等尊重
委拉斯開茲亦參照基層民眾的模樣,打造出《伊索》像(Aesop,圖3)。據傳寓言文學家貌寢,本為奴隸,以才智與說故事技巧取得自由,最後更出使國外。這裏畫家把一個飽歷滄桑,對人性有深刻觀察與理解,睿智而帶點不修邊幅,特立獨行的老者畫的活靈活現。
就是為皇室造像,委拉斯開茲也經常以宮廷侏儒入畫(註3)。其著名的《宮娥》(註4)裏就有一男一女侏儒,活像家庭成員似的與皇室貴族打成一片。而為幼少的卡洛斯王子(Prince Balthasar Charles With a Dwarf,圖4)畫像時,也為他添了一個侏儒作伴。
當時歐洲皇室普遍喜歡侏儒,據傳馬德里宮廷就有幾百個之多,侏儒是宮中常見人物。但在描繪這些侏儒時,畫家賦予他們人性的尊嚴,完全沒有嘲弄他們身體缺陷與社會地位。
身殘志昂 挺立天地
遠在意大利半島的西班牙領土那不勒斯(Naples),里貝拉(Jusepe de Ribera, 1591-1652)亦喜描畫社會底層,對身體殘缺流浪街頭的人物尤感興趣。
據現代醫學研究,他的《內翻足》(The Club foot,圖5)男孩可能受腦痲痹(cerebral palsy)或其他基因突變影響關節,引致手腳出現不正常的扭曲。他手上拿着的紙片,寫着請善心人士捐助的訊息,既是普遍行乞手法,亦代表他可能有語言障礙,這是腦痲痹人的特徵。
男孩可能被家人遺棄,浪跡街頭,掙扎求存。但畫家對他完全沒有訕笑的貶意,從稍低角度往上描畫,男孩挺腰站在藍天白雲之前,嘴角帶笑,獨立於天地之間。命運對這孩子是殘酷的,但他莊敬自強,沒有呼天搶地,更沒有放棄。關注現實 流浪街童
在眾多西班牙畫家中,穆里羅(Bartolomé Esteban Murillo,1617-1682)最留意街頭流浪兒童,一生畫了多幅街童生活畫。想起西方街童畫,首先都會想起他,也可以說他開創了街童畫這個西方風俗畫種。
穆里羅為委拉斯開茲與里貝拉後輩,與前者同鄉,乃塞爾維亞人(Seville)。在穆里羅時期該地天災頻繁,先有黑死病,繼而糧食短缺引致飢荒,加上西班牙連年征戰,鰥寡孤獨平常事,大量孤兒流浪街頭。
當地有許多荷蘭商人,習慣荷蘭風俗畫傳統,特委託穆里羅繪製當地風俗畫,這些街童畫遂應運而生。
穆里羅在世時一直到18世紀,都以其甜美的宗教畫廣受歡迎,尤以無原罪聖母像馳名,一段時期為歐洲最受歡迎的西班牙畫家。200多年後,卻是他這些街童畫,讓19世紀末20世紀初法國的現實主義畫家(Realism),如庫爾貝(Gustave Courbet)與馬奈等,追捧模仿,感動21世紀的觀者。
美妙光影 安靜深沉
這些法國畫家認識穆里羅,模仿穆里羅,都從《年輕的乞丐》(The Young Beggar,圖5)開始,只因此畫可在盧浮宮得見,其他相類畫作,多散見慕尼黑、維也納、倫敦與美國等地。
畫中年輕的乞丐低頭獨坐一角,雙手在胸前互絞,有說是在抓身上的跳蚤。當時歐洲衛生常識與環境,就是皇室貴冑都沒有經常洗澡洗頭的習慣,不要說街童了。荷蘭流行描繪母親為孩兒抓身上頭上跳蚤的畫面,暗含母親保護孩子的純潔之意。此外,時人亦相信,跳蚤不會生在病弱的人身上,有跳蚤的孩子才健康。故這裏小乞丐自己抓蚤,亦暗含雖流落街頭,仍懂得照顧自己,保留純真之意。
筆者在盧浮宮初看此畫,其實並不了解這些背景,卻被它的光影與安靜的氛圍吸引。
畫面前緣是一個與《塞爾維亞的賣水人》(圖1)一樣的陶水罐,地上散落着幾隻蘋果與煮熟的蝦,這在當時塞爾維亞這個海港城市是非常低廉的食物。時間應是冬日下午,小乞丐身上穿着冬衣,窗外射進和煦的陽光,溫柔的照在他的臉上,敞開的上衣與小腿上,感覺慵懶而舒服,這應是他可以安定下來稍作休息的片刻。整體畫面帶點孤獨憂鬱,安靜而深沉。
畫風細緻自然,特意把孩子的腳伸到畫面前緣,讓觀者看到他腳底的泥污。巧妙利用光暗對比,柔和而不太強烈,小腿上與藤籃的光影變化,帶出溫暖感(圖6)。人物肢體圓潤立體。採用自然色系,多為棕色、綠色、米白色與不同程度的灰黑色,明顯受到委拉斯開茲早期風俗畫作品的影響。
可能獨自一人進食有點淒涼,此後穆里羅的流浪兒童多有結伴,一起吃喝玩耍。
姿態生動 急不及待 有福同享
《兩個吃瓜的男孩》(Two Boys eating a Melon and Grapes,圖7)是另一幅非常受歡迎的作品,人物姿態自然生動。畫右抱瓜男孩嘴巴塞得滿滿的,把臉頰都鼓起來了,可以看出他吃的多麼急,掉頭看着旁邊的同伴。
同伴一樣的急,一手拿着一片瓜還未吃,另一手已經拿起一串葡萄,兩人應該是很餓了吧?
同伴把葡萄吊在半空,仰着頭讓嘴巴咬着底下的葡萄一顆一顆的往上啜。不知大家有沒有發覺,現在的大人小孩也喜歡這樣吃東西,好像這樣吃,食物會更香甜?
觀者彷彿聽到兩個小孩,嘴裏塞滿食物還嘰嘰咕咕含糊不清的説着話,帶出他們急不及待享受美味的心態,也帶出他們的滿足感。兩人互望的眼神,可以看出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好朋友,一起躲避警察與大人的驅趕,甚至可能一起偷取這些食物。
穆里羅非常留意細節,兩個孩子的手指甲都鑲了黑邊,衣衫破爛,腳底滿是灰泥。已經切開的瓜肉引來兩只蒼蠅,連翅膀都可以看到(圖8)。地上有幾片已經吃了肉的瓜皮,帶着清晰的牙齒印。裝着葡萄的籃子,把手已經破了,籃子裏的葡萄一顆顆晶瑩剔透。
跟《年輕的乞丐》(圖5)一樣,此畫背景非常簡單,把觀者注意力集中到人物身上。背景暗黑,不知是否暗示兩位孩子的處境,在困苦中享受片刻的友誼與歡愉。
狗兒作伴 真摯溫暖
多年後,畫家畫了相類的一幅畫《吃餡餅的小孩》(Children eating a Pie,圖9),兩個小孩分享一個餡餅,畫左的正準備把一點餡餅送進口裏,他的同伴手中已經抓起一點餡餅,熱切的等待他的反應,「好吃嗎?」,餡餅多有肉較貴,應不是街童平常可吃之物。
畫家給小孩加了一條狗作伴,狗兒在旁仰頭看着吃餡餅的小孩,等着自己什麼時候可以分到一口。畫面背景搬到較光亮的野外,變的比較明朗開揚。
就是沒有同伴,有一條狗作伴,在流浪的生活中就有了一點關愛與溫暖。《男孩與狗》(Boy with a Dog,圖10)描述一個男孩與狗的友誼。男孩雖然衣衫襤褸,但帶笑凝視着狗兒的臉與狗兒仰視着他的神態,讓人感受到人狗間真摯的感情。男孩臉容甜美可愛。
苦中作樂 懸疑有趣
《玩骰子的男孩》(Boys Playing Dice,圖11)跟《吃餡餅的小孩》(圖9)同期,用色與背景很接近,描繪幾個野孩子在玩骰子遊戲。
畫右與中間兩人的手指是故事的焦點。中間的孩子應剛擲出骰子,手指還呈螺旋形逐一張開之態,右面的孩子急忙用手指點算數字。畫家巧妙利用光影,吸引注意力到中間孩子的臉,認真專注看着骰子的眼神。這些手法,為畫面製造一種懸疑性張力,極富趣味性,自然而帶着動感。
站着的小孩對遊戲不感興趣,若有所思的把食物送到嘴邊,卻沒有立刻咬下去。旁邊的狗兒仰着頭,等待孩子什麼時候把手中食物分一點給牠。好像想說「你不吃就讓我吃吧!」
構圖帶着觀者從左面的狗到站着的小孩,落到中間的孩子,跟隨着他微偏畫右的臉與張開的手,轉到右面的孩子,透過他在光影下特顯白皙的肩膀手臂,與伸到畫面前緣的腳,在畫面滴溜溜的走了一圈。
作弊爭執 波譎雲詭
《兩個玩骰子的男孩》(Two Boys Playing Dice,圖12)構圖簡化了,把故事集中到兩個玩骰子的男孩。穆里羅是說故事能手,透過靈活自然的肢體語言與面部表情,準確的呈現了一個爭執場面。
背靠觀者的孩子一手壓着錢幣,好像準備隨時抓起錢要跑掉似的。另一隻手指着地上的骰子,抬頭指控面向觀者,負責擲骰子的孩子作弊。擲骰子的男孩攤開手為自己辯解「我沒有」「我怎麼就作弊了呢?」可以看出背靠畫面的孩子急切質詢的神態。而面向觀者的孩子演技十足,裝成一臉無辜似的。
右下角籃子翻出的布,上面散落許多乾果,背靠觀者這個孩子,應在街上兜售乾果維生。穆里羅透過種種細節,交代出人物背景。
兩個孩子衣服已經發白,磨的發毛,皮膚乾硬粗燥,沒有鞋子光着腳在街上泥地上跑, 弄的一腳泥污。鞋子是奢侈品,當時街童應是光腳居多。
場景同是戶外,唯整體用色較《玩骰子的男孩》(圖11)暗沉。背後風起雲湧,映襯前景人物的爭持,暗示衝突隨時爆發,空氣中充滿緊張的氣氛。
溫馨滿足 明麗粉嫩
相反,《賣水果的女孩》(The Little Fruit Seller,圖13)畫面充滿和諧溫馨。穆里羅的街童多為男孩,此畫是少有描繪女孩的一幅。兩個女孩四隻眼睛都專注在手中的錢幣上,這該是她們當天的收入吧?兩人口角微微翹起,心底輕輕泛起滿足與快樂,可以猜想這些錢對她們多麼重要,是她們付出多少辛勤勞動才取得的。
女孩子通常比較清潔整齊,但可以看到畫左女孩裙子底下的鞋子,鞋頭已經破了,露出腳趾。畫家給她穿了一條較明麗的淡橘紅色裙子,把女孩白皙光滑的皮膚,襯托的更形嬌嫩。
受卡拉瓦喬的影響,穆里羅的水果畫的非常精細,把熱帶水果容易甜爛的形象都描畫出來(註5)。
簡單童年 永恆美好
透過這些畫面,可以看出當時西班牙的社會環境應該很差,滿街都是孤苦無依的孩童,時人對這些情況,許已習以為常。而這些小孩,亦大都接受自己的命運。猶幸孩子天真,一點點食物,簡單的遊戲,有一條狗或一個朋友作伴,已經非常滿足。
畫家選擇描繪他們生活中美好的片刻。跟委拉斯開茲與里貝拉一樣,穆里羅不走煽情路線,他客觀寫實的自然手法,實與西班牙傳統藝術風格一脈相承,此風格一直流傳至今。
穆里羅這些畫作,讓今天身處香港的我們,側面看到17世紀西班牙底層生活的不易。但真正感動我們的,可能是勾起自己一些童年的回憶,想起兒時的玩伴、寵物,回味某些簡單而甜蜜的歡愉?
童年,是一個永恆的主題,無分地域,無分年代,永遠嚮往。
註:
- 有興趣多了解荷蘭風俗畫的讀者,可參考本欄2021年6月12日〈荷蘭黃金時代繪畫〉一文。
- 本欄2020年10月29日至11月26日一連六周,對卡拉瓦喬有詳盡的專題探討。
- 本欄2021年10月9日有兩幅委拉斯開茲為兩位宮廷侏儒描畫的單人像。
- 詳情請參閱本欄2021年10月16與23日專題探討《宮娥》的兩篇文章。
- 有興趣參照卡拉瓦喬水果畫的讀者,請參閱本欄2020年11月12日,卡拉瓦喬專題文章圖1《病中的青年酒神》、圖2《抱着水果藍的男孩》與圖3《一籃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