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子尹:希臘悲劇與哀樂人生──聽尼采談天神之惡與悲劇之美

現代人如何面對命限?尼采就希臘悲劇提出怎樣的觀點?且聽關子尹教授從希臘悲劇背後的希臘神祇觀念談起。

編按:悲劇之於俗世,一般人避之則吉;在古代西方,希臘人對悲劇甘之如飴,卻是何故?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榮休教授關子尹早前於中大通識沙龍講座主講「希臘悲劇與哀樂人生」,演講中有關「悲劇與哲學」、「希臘神話與天神觀」的內容節錄如下。

希臘悲劇是我近來喜歡研究的課題,雖然相關討論未上升到海德格那種層次,但我因為覺得重要而積累了想法,將來打算寫一寫文章甚至小書,以下是我在這個過程中所做的一些雜亂筆記,我不知道能說多少,會盡量介紹,嘗試從四個層向來探討這個課題:

我會先對「希臘悲劇」作一些經驗性的、事實性的介紹,然後再談為何要從尼采來談希臘悲劇。第三是跟大家一起來看看尼采談悲劇時的思路,最後再分析一下希臘悲劇對現代人有什麼重要的啟示。

關教授的演講座無虛席。他表示,希臘悲劇與「人類生於世上,面對命運如何自處」息息相關。(通識沙龍Facebook專頁)
關教授的演講座無虛席。他表示,希臘悲劇與「人類生於世上,面對命運如何自處」息息相關。(通識沙龍Facebook專頁)

悲劇、哲學關係密切

悲劇是怎樣的一個課題?很多大學也開設希臘悲劇的課程,但一般來說也是比較文學系或者英文系的課程,在這種情況下,希臘悲劇就是一種文學體裁(literary genre),就像詩歌、散文等。我本身是門外漢,當然不會從這個方面來處理這個課題。對於我來說,甚至對於尼采來說,希臘悲劇是一個人類精神文明的產品。如果用現代的講法,那就是非物質精神遺產。

關教授指,傳統來說希臘悲劇常出現一人分飾多角的情況,當中使用到面具。(Pixabay)
關教授指,傳統來說希臘悲劇常出現一人分飾多角的情況,當中使用到面具。(Pixabay)

悲劇的角色很特別,一般人談到精神文明,主要不離宗教、藝術、哲學等。這三者可說是精神文明的大宗,分別能動員人類在不同範疇的capacity(思維能力):宗教當然講的是信仰,藝術需要透過激情和想像,哲學則主要強調理智。

悲劇則很特殊,我認為悲劇可說是宗教、哲學、藝術共冶一爐。

這一點可能較鮮為人知:希臘悲劇古往今來也是許多哲學家極之重視的課題,而Philosophy and Tragedy一書提出哲學史上的「悲劇轉向」,涉及等許多著名哲學家。

《Philosophy and Tragedy》一書針對五位哲學家對悲劇的看法,內容涵括海德格對Sophocles的Antigone一劇的解讀和尼采與本雅明對悲劇的論述。(Amazon)
《Philosophy and Tragedy》一書針對五位哲學家對悲劇的看法,內容涵括海德格對Sophocles的Antigone一劇的解讀和尼采與本雅明對悲劇的論述。(Amazon)

神話有如靈魂,至今仍然重要

海德格曾說過一句很深刻的話,他說:

「哲學如果只是一些與生命分離的理性的構作,是無力量可言的;神話如只當作一些非理性的體驗,是無目的可言的」

其實神話有一定思路,但這也視乎我們能否看到背後的關懷在哪裏、思緒是怎樣。

榮格談論集體意識、archetype(原型)的論述裏對神話有深刻的講法:

「神話是先民生活的一部分,他們的生活在體驗神話。如果失去了神話這個角度看世界,就是像一個失去靈魂的人那樣立刻粉碎消亡。」他還有一句語出驚人的話:「如果沒有了神話,不論在哪裏,即使在文明社會中,也總是一場道德災難。」

瑞士心理學家榮格指,神話是潛意識心理的原始啟示,是對無意識心理事件不自覺的陳述,極具重要意義。(biography.com)
瑞士心理學家榮格指,神話是潛意識心理的原始啟示,是對無意識心理事件不自覺的陳述,極具重要意義。(biography.com)

希臘人極重視悲劇

再來一點資料,方便我們作預備討論。希臘悲劇在古代希臘社會受重視程度是如何?

悲劇本來是免費入場的,但後來要收費,因為劇場也需要資金修繕等等。一個個token(圓籌)就是門票,上面標上了座位行數。一旦出現了門票這種產物,我們就想到,如果觀眾沒錢入場怎麼辦呢?一些資料指,希臘的窮人如果沒有錢,可以向聯邦申請領取年度戲劇津貼,大概也夠每年「春秋二祭」(指春季、冬季兩次年度戲劇表演)那樣的兩次觀演。(眾笑)

然後是法庭。在任何地方,法庭都掌管重要事務,但悲劇上演時,法庭會休庭。而且,囚犯也可以申請由獄卒帶去看悲劇,看完後還押監房。

古希臘人的劇場很有規模,多數在城外依山而建,因為有很多人觀賞悲劇等劇目,那是他們生活的要素。當時,一個城邦會在建劇場上花費相當多的資源。

這些雖然是瑣碎的事實,但是意義尤深。你想想,我們不看悲劇可以,但是不吃水果就不行,政府也要派生果金。對當時的希臘人來說,不看悲劇就不能維持心理衛生。

關教授指,在傳統希臘社會中,女性不能看喜劇,但可以看悲劇,從種種證據可見希臘悲劇在眾多劇目中佔重要地位。(通識沙龍Facebook專頁)
關教授指,在傳統希臘社會中,女性不能看喜劇,但可以看悲劇,從種種證據可見希臘悲劇在眾多劇目中佔重要地位。(通識沙龍Facebook專頁)

祭祀與反抗天神的傳統

那我們來問這個問題:為何悲劇那麼重要?我們要先了解希臘人如何看天神、希臘的神祇觀念。

在希臘人眼中,所謂天神是什麼意思呢?我在今年讀書看到這句話時非常震撼,因為這樣的理解跟我們一般人理解天神有很大差別。這句話出自哲學家Xenophanes(生卒年推算為570-475 BC)。他說:

荷馬(Homer)和希西德(Hesiod)把世界上最可恥的東西都記上了天神的賬,比如偷盜、淫邪,比如欺詐等等一般而言我們在人世間最為不齒的東西。

希臘神話中,除了天神殘暴,神與神之間也存在矛盾,彼此欺詐,連心狠手辣的神王宙斯也要驚怕妻子天后赫拉跟其他天神的詭計。(Shutterstock)
希臘神話中,除了天神殘暴,神與神之間也存在矛盾,彼此欺詐,連心狠手辣的神王宙斯也要驚怕妻子天后赫拉跟其他天神的詭計。(Shutterstock)

那麼,人神之間的關係就變很複雜了。不但如此,尼采的摯友Jacob Burckhardt更指天神在希臘人的眼中是「罪惡的啟迪者和災禍的散播者」。

因此,你會發現希臘人在對天神這樣的理解下,跟天神之間形成有趣而複雜的關係:

他們會對天神侍奉,但不是出於由衷的敬重;間中可能有一些例外,比如一些格外友善的天神,但整體來說,希臘人拜神時出於完全的畏懼,希望用獻祭來讓天神網開一面,不要降禍予自己。

不過,不管付出多麼好的祭品,也不保證天神就不降災禍。漸漸,這孕育出一些希臘人的一種特殊傾向,侍奉這樣的神祇令他們非常不忿:他們奮而抗衡天神,不惜自己形軀摧殘,也要起來跟天神抗爭,以抗衡天神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這就是希臘悲劇背後天神觀重要的地方。

天神不仁

這可透過兩個例子說明。一個故事是Aeschylus’ Niobe(尼俄伯王后),這齣劇已經失傳,但故事其實很簡單:一個凡間的王后因為自己14名子女全部都很優秀,出於自滿而說了一句很大膽的話,說天上的天后也不及她有福氣。

狩獵女神阿緹密絲跟太陽神阿波羅一起將尼俄伯王后14個子女一箭一箭殺死。(Pixabay)
狩獵女神阿緹密絲跟太陽神阿波羅一起將尼俄伯王后14個子女一箭一箭殺死。(Pixabay)

此話一出,便招來橫禍。她說天后只有一子一女,但他們分別是在天界最有勢力的阿波羅和戴安娜(即狩獵女神Artemis,阿緹密絲),結果這兩兄妹駕起天車,走到Niobe的城的上空,將那14個兒女一箭接一箭通通射死。這個故事就是如此赤裸裸地說天道,後來成為很多歐洲畫家筆下的題材。

反抗到底

另外一個故事是Aeschylus的劇Prometheus’ Bound,普羅米修斯之縛。他的故事說的是普羅米修斯作為人的benefactor(恩人),卻得罪了神,因捍衛人的幸福將天火偷來,教懂人類煮食等等,結果自己遭遇很大的懲罰,被綁在高加索山上,用鐵鍊穿著琵琶骨,天神甚至每天也派一隻鷹來啄食他的肝臟。這套劇中,普羅米修斯的對白顯出很強的對抗性。

普羅米修斯雖承受極大苦楚,仍不肯向天神屈服。(Wikimedia Commons)
普羅米修斯雖承受極大苦楚,仍不肯向天神屈服。(Wikimedia Commons)

為悲苦人生提供生存理由

尼采一方面非常排拒基督教,但他卻很推崇希臘人這種對抗天神的表現。他有個說法:「希臘人沒有辯神論這個問題」──在西方神學,「辯神論」是為了神作為正義天神來辯護;千年來在神學上、哲學上有許多爭議、許多不同解釋。

但是,尼采說在希臘神話裏,希臘人從來不相信天神是正義的,所以從不需要為天神的正義而辯護。

不過,我們發現尼采暗示我們也可以提出一種「美學的辯神論」,這翻譯自“aesthetic theodicy”

這個字的翻譯我絕對不滿意,什麼是美學的辯神論?這樣直譯成中文會令事情很混淆。“Theo-”這個字很容易會被人翻譯為「神」,但很多學者的說法,包括Raymond Geuss在內,是theodicy本指基督教傳統裏「希望為上帝的正義提供理據」的工作,但這個字後來在其他情況下可以抽離這個語境而獨立使用,泛指一切具足理據或理證的嘗試。

那麼要justify(證明)什麼呢?如果我的理解沒有錯,這其實是很簡單的,那就是為人類生於世上提供一個美學的理由。

人生這麼苦,為什麼還要生存下去?他要為此提供理由,而這個理由是一個美學理由。

這個(對“theodicy”一詞而言)是意義上的轉折,尼采後來提到Cosmodicy概念(Kosmodicee),有一定相通的地方,今天先不詳細解說。

抗衡天神帶來形而上的安慰

尼采怎樣看這些大羅神仙呢?尼采的態度是,他自己肯定不相信天神。雖然他常常說天神的事情,但他肯定不相信天神存在。他曾清楚表明,如同基督教的神一樣,希臘人的神也是人類發明出來的。不過,尼采說希臘人對神的理解跟基督教剛好相反,而「用法」亦完全相反。

尼采對基督教可說有很大的敵意,甚至說過他「眼前有多少堵牆,就會在上面寫滿反對基督教的理由」。他慨嘆基督教發明的上帝把西方人引向「可怕的疾病」、「折磨與瘋狂」、「低下的想像」、「良心不安」,但認為希臘人則完全不一樣,(人神關係)使用了一種更加振奮的方式(來處理),對於人世有益:人世沒錯是充斥著苦難,但是希臘人藉着設想「針對世人的天神」這樣的「中間世界」,能夠在苦難的生命之上加一層飄蕩的面紗(wehender Schleier),這使人類跟天神抗衡,能產生拼搏的精神,使生命得到方向,有所寄託。

尼采認為悲劇能為人帶來形而上的安慰,使人類有勇氣生存下去。這跟叔本華提到的相近:宗教跟哲學都是人類形而上的需要和渴求。

顛倒真假與愚智

尼采一方面不相信天神,但卻欣賞天神的世界令人有所寄託。他寫過一篇很短的文章──〈超道德意義下的真話與謊言〉,提出這樣的看法:

一般我們所信以為真的真話,其實無非是我們為了有利自己繼續生存而在本能上、習慣上用來解釋事物的方式。

他說,真話是一組可以變動的隱喻、換喻,以一些擬人的方式、運用了一些詩化的語言,借用一些修辭加強、轉化、修飾,久而久之成為一些典範,一些有約束力的想法。

尼采甚至進一步大膽地說:「真話就是我們已經忘了其為謊言的謊言」。

你別以為他在開玩笑,這句話背後有很深刻的意思。

將真與假混為一談,從認知上我們當然很難理解這句話,但是類似的話我曾聽過一次,希臘著名智者Gorgias(生卒年推算為485-380BC)一句話也讓我震撼莫名,這句話同樣處理真話與謊言之間關係這個議題:

「透過傳說、情緒,悲劇創造了一個結局,其中行騙者比非行騙者更加老實,被騙者比沒有被騙者更有智慧。」

這話說得很深刻,很簡單,但能切中「悲劇精神」是什麼。

關教授認為智者Gorgias這句話很大程度上預示了尼采的思想,無論尼采本人知不知道。(YouTube截圖)
關教授認為智者Gorgias這句話很大程度上預示了尼采的思想,無論尼采本人知不知道。(YouTube截圖)

悲劇就是製造迷霧、透過對不同神仙的種種想像,因而(產生一種)詮釋生命(的方式)。行騙者之所以更加honest(不欺),是因為honest to life(對生命不欺),對我們繼續生存下去(有利),(提供一種力量),讓我們不會只懂想東想西。

有趣的是,假如被騙,你就能得到悲劇給你的安慰。願意被悲劇欺騙的時候,就能坦然面對生命的苦難,比不受騙的更有智慧。我們可以這樣詮釋這句話。

這跟希臘悲劇涉及的重大議題有關。因此,我們從尼采來切入話題。

他除了談論希臘悲劇的誕生──這固然是他著作的重點──還談到悲劇的死亡和再生,非常有趣。

將尼采提出的「悲劇的誕生、死亡與再生」三者合而觀之,悲劇精神能得到更大顯示。

編按:講座中,關教授亦談到尼采所說的「悲劇的誕生」如何從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而來;「尼采論悲劇的誕生」、「命運與命限」、「悲劇對現代人的啟示」等部分將於下篇待續再述。

「希臘悲劇與哀樂人生」系列二之一

延伸閱讀:

〈關子尹:醉夢之間的超脫人生──聽尼采談辯證綜合的悲劇精神〉

講者簡介

關子尹教授,德國波洪魯爾大學哲學博士;香港中文大學任教逾三十載,現為哲學系榮休教授,兼人文電算研究中心主任。歷任美國杜鏗大學、瑞士聯邦理工學院、英國劍橋大學、國立臺灣大學等校訪問學人,現為德國柏林自由大學訪問教授,曾以中、英,及德文發表專著及論文多種。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