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麼時候第一次讀《小王子》,已經記憶模糊,但最早也是高中時期,而且沒有給我留下什麼印象。上到大學,我開始讀第二次,印象依然一般,只對書中某些段落有感覺,但基本上讀不懂。三十多歲時,回到大學教書,因為參與某次校園保育行動,觸發我再一次捧起《小王子》,終於能夠讀出一點共鳴,但仍然談不上對全書有任何整體的把握。
過去大半年,由於寫作和做講座的關係,我將全書反反覆覆讀了無數遍,甚至比較過不同譯本,雖然仍有困惑,感受卻和以前大有不同。在字裏行間,我開始能夠代入小王子、玫瑰和狐狸的位置去體察他們的心情,明白作者聖修伯里的用心,甚至在深夜隱隱聆聽到書中傳來的嘆息。
這一段閱讀之路,我走了差不多三十年。
我年輕的時候讀不懂《小王子》,正常不過,因為我那時根本沒有足夠的人生閱歷和哲學修為幫助我進入這本書。一個人與一本書的相遇,需要情感和知識的準備。而由於每個人的成長經歷不一樣,因此也就沒有所謂一張人人適用的書單,要求所有人必須跟着讀。一本書偉不偉大,和一本書能否在某個階段進入你的世界並因而點亮你的人生,是兩回事,而後者才是閱讀的樂趣所在。
我的這點讀書體會,和我的少年讀書時光有關。
無以名之的愉悅
我在大陸農村出生,在偏遠小鎮長大。我開始愛上看書,大約在小學一、二年級。最初看的是連環圖,有點像現在的漫畫,也稱小人書。第一本教我着迷的,是《三國演義》,而我人生中的第一個偶像,是百萬軍中救阿斗的常山趙子龍。
那時家裏窮,想看書,就只能到街邊的小書攤。書攤老闆也隨意,用長繩將兩棵樹連起,然後將連環圖一本一本掛上去,有二三百本之多,讀者想看哪本取那本。租金是一本兩分錢,但不能借走,必須坐在樹下小板櫈看。夏天天氣炎熱,蚊多,街上灰塵撲面,但很奇怪,只要一書在手,我就可以立刻將外面的世界忘個一乾二淨,完全沉醉於刀光劍影的故事裏。
我讀的這些小人書,大部分是神話和歷史故事。到了三、四年級,識字多了,不再滿足於連環圖,遂開始找大人書來讀,例如《封神榜》、《西遊記》和《水滸傳》等。我特別喜歡《封神榜》,尤其書中那位會遁地術的土行孫,最最教我驚嘆。印象中,《聊齋誌異》、《七俠五義》、《隋唐演義》、《楊家將》、《大明英烈傳》等,都是那時候的至愛。
這些書從哪裏來?那時鎮上沒有圖書館,自己又買不起書,於是只能問人借。我喜歡去大人家串門,留意屋中是否有書,然後懇求他們借我。有時班上有人買了最新的《故事會》,大家就會排隊輪着看。那時的我,有嚴重的閱讀饑渴症,什麼書都讀,包括《中國共產黨黨史》之類,因為裏面的戰爭場面很吸引。
當時無論是在家還是在校,大人都不鼓勵小孩讀課外書,所以我總是活得偷偷摸摸。有時給發現了,少不免一頓責罵。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讀?快樂啊。那時的日子並不苦悶,也不是沒別的玩意可玩,但沒一樣東西能像閱讀課外書那般帶給我無以名之的愉悅。
當然,也不是沒有例外。有次我不知從哪裏借來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我聽別人說這是世界名著,滿心歡喜,誰不知很快讀不下去,因為我根本記不清那些長長的翻譯人名,總是被弄得暈頭轉向。我是直到後來進了大學,才開始讀杜斯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卡拉馬助夫的兄弟們》等俄國作品,可見那些譯名帶給我多深的挫折。
金庸與瓊瑤
雖然讀得亂七八糟,而且興趣愈來愈廣,但在我的少年時期,真正令我讀得如痴如醉且難以自拔的,只有兩位作家,那就是金庸和瓊瑤。多年後回望,我甚至覺得,沒有他們,我可能就不是今天的我。
先說金庸。我是什麼時候迷上金庸的呢?這背後有個故事。那時是八十年代,李連杰剛拍了《少林寺》,全國為之瘋狂,每個男孩都迷上武術,人人幻想自己有天也能成為武林高手。其時有本月刊叫《武林》,正連載金庸的《射雕英雄傳》,每期十多頁。我讀了幾期後,開始泥足深陷,讀完一期就痴痴的等下一期。
如果有書癮這回事,金庸就是令我上癮的書毒。怎麼形容呢?就是你一旦拿起來,你就不可能放得下,腦裏無時無刻都是書中情節,世間所有事情都再也見不到。不幸的是,讀了幾期後,可能是版權問題,連載便消失了。這真是害苦了我。我當時並不知道金庸是誰,也不知道去哪裏可找到他的書,但我知道,沒有了郭靖黃蓉黃藥師洪七公,我的日子過得很不快樂。
又過了一段時日,我認識的一位同樣嗜書成迷的高年級同學,有天拉我到一邊告訴我,他知道哪裏可以找到金庸。原來當時鎮上有家地下租書鋪,專門出租港台原版武俠小說,以金庸、古龍、梁羽生為主,是店主專門託人從香港偷購回來。書鋪不開門營業,必須有熟人介紹。在那個年代,出租這些港台圖書,是有風險的。
我仍然隱約記得,第一次去那家書鋪,就是由那位高年級同學陪同。屋子晦暗,裏面別的什麼也沒有,全是書。或者準確一點說,全是金庸、古龍和梁羽生,而且全部用牛皮紙包上封面,看上去一點不起眼。當時我心想,媽呀,如果有天堂,這裏就是。
店主是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不苛言笑,直接告訴我,留下按金十元,書租兩毛錢一天,每次只租一冊,而且必須低調,不能告訴別人書從哪裏來。兩毛錢一天,是個什麼概念?當時租看連環圖,才兩分錢一本,而我一個月最多也就幾塊零用錢。 那怎麼辦?我必須一天看完一冊。這些書都是繁體字啊?沒關係,看不懂就猜。但要上課啊?也不要緊,那就蹺課吧。蹺去哪裏?跑去學校後山的橡膠林,那裏風涼水冷,人跡罕至。不怕老師處罰嗎?我當時幫自己立了條規矩,一定不可以逃班主任的課。至於其他老師的,只要和班長做些「私人協調」,蹺一兩節課然後偷偷溜回課室,是可以「特事特辦」的。
那真是超快樂的讀書歲月。
我沉迷或沉淪到什麼地步呢?我記得讀到《神雕俠侶》時,真箇神魂顛倒,一分鐘也停不下來,於是放學騎自行車回家時,我過分到一手扶着車把一手拿着書,邊騎邊讀。回到家,看小說可是死罪。那怎麼辦?於是我晚上就躲到公共廁所看。公廁有電燈,家人又不會發現,絕對是好地方。惟美中不足的,是不能看得太久,而不是廁所太臭。
這樣的瘋狂歲月,維持了一年多,我就跟着家人移民香港。來港的那年夏天,在深水埗北河街的板間房,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四處觀光,而是去樓下租書店,將金庸一本一本搬回家,一次過過足癮。再後來,我知道公立圖書館原來也有武俠小說,於是我去將古龍、梁羽生等人的作品也完完整整讀了一遍。
第二位我喜歡的作家,是瓊瑤。我忘記了是怎樣發現瓊瑤的,反正來香港後,我很快喜歡上台灣文學,讀了不少如三毛、琦君、張曉風、白先勇、司馬中原的作品,但他們的吸引力都及不上瓊瑤。原因不用多說,情竇初開,瓊瑤的小說是另一種教人上癮的書毒。《窗外》、《在水一方》、《幾度夕陽紅》、《彩霞滿天》、《心有千千結》等,我一本接着一本,和書中男女主角同悲同喜,顧影自憐,不能自已。
讀瓊瑤和讀金庸,是兩種不同的體驗。金庸的書,會陶冶你的俠士氣慨。瓊瑤的書,卻特別容易令人憂傷。是自作多情也好,是強說愁也好,反正你就是快樂不起來。那種憂傷的鬱結,我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上了大學才慢慢好轉。
讀瓊瑤和金庸,還有一個意外收穫,就是他們令我愛上中國舊詩詞。那是因為他們的作品經常提及李煜、李清照、柳永、蘇軾、辛棄疾等,我遂順着這些線索,逐個去找他們的作品來讀,甚至主動背了不少。這種自願的用功,和學校裏的為了考試而背,實在是兩種境界。
不講求效益地閱讀
我今天和大家分享這段經歷,並不是叫大家一定要讀他們。事實上,我知道有不少人是不太願意承認自己是讀金庸和瓊瑤長大的。我不僅沒有這種負擔,而且很感激他們,為我的少年時代帶來那麼多的快樂。
如果有些作家,在你成長的階段,能令你整個人投入其中並與之同悲共喜,這不是很幸福的事嗎?!這些作家是誰,他們的作品夠不夠偉大,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能夠將你帶進一個新天地,讓你看到一些「欲辨已忘言」的風景。一旦見過,你就會停不下來,就會自己主動向前尋找你的閱讀桃花源。
現在人到中年,回過頭看,我發覺少年時代這些雜亂無章的,興之所至的,狼吞虎嚥的閱讀,對我後來的思考、寫作甚至做人,較正規學校教育的影響可能還要大。我知道有不少人的閱讀方式,是頗為精打細算和講求效益的,例如一定要知道某本書對自己的學業和工作有麼用處,才願意將書打開。但我的經驗告訴我,最快樂最忘我的閱讀,往往不是這樣。
這些年少時光離我很遠了。許多早年讀過的書,現在都已記憶模糊。有時候我不禁自問,那些年的閱讀,對今天的我還有多大影響。然後我發覺,影響遠遠大於我的想像。
這事從何說起?
讓我舉個例子。我自小喜歡賞月。不管何時何地,只要見到天上有月,我都會忍不住放慢腳步,甚至停下來,兩相對望一會,然後心裏自然泛起某種哀愁,又或腦裏自然念記起某些人。我最初也奇怪,後來便明白,那和我自小的閱讀有關。
試想想,細味過蘇軾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又或「起舞徘徊風露下,今夕不知何夕」百千回後,你看到的月,和那些從來沒讀過的人,怎麼可能還再一樣?!
月是一樣的月,看月的人,卻有別樣情懷;而情懷,是你的閱讀歲月沉澱而成的月色。也許這就是文化。你讀過的書,不知不覺走進你的生命,鋪成你的底蘊,並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滋潤你的生活,豐富你的情感,並默默引領你前行。
閱讀的美好,就在這裏。
原刊於《在乎》一書,本社獲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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