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頂級攝影師Ringo活了60年,眩極,但他淡然道:「攝人是見眾生,被攝是見自己。攝影和人生,信手拈來,點到即止。」
每覺醒來的清晨,來一幅自拍照,照片的你,可是自己?
作家黃庭桄的文章,從平凡的生活,找出趣味。他寫演員梁朝偉,梁說:「不想見的人便少見,你不能總是依靠別人,才獲得快樂,沒錯吧?」
一生只做喜歡的事情
和好玩的Ringo Tang(鄧鉅榮)聊天,他說:「我的一生,便是做自己的事情,只要喜歡,總找到一碗飯;而人們『上鏡』的最美麗時刻,也是做回自己!」
我曾經歷過「做別人眼中自己」的階段,但是,年齡的增長使人產生勇氣;當我們有了閱歷,對或不對、喜歡不喜歡,自己總有角度,別人的意見,只作參考,其他的,做回自己好了!
做回自己,倒要勇敢面對兩件事:生活也許「白菜煮豆腐」,一清二白,不討好別人,別人不找你,機會少了,荷包縮水了。另一件事是朋友圈「老鼠尾生瘡」,大極都有限,因為志不同,不相為友。
30歲以前,受朋輩影響,是合理的;別人說:「你很酷!」你真的酷?「你很對!」你真的對?30歲以後,沒有「自知之明」的人,要自責。
三種攝影狀態
Ringo說:「攝影涉及的狀態有三種:你想別人如何看你?而現實上,別人又是如何看你?自己實際本質又是什麼?」他開玩笑:「例如,你本質是活潑可愛,但是,倒希望別人把你看作嫻靜的淑女,可惜現實中,別人看不起你,覺得你是個三八!」
Ringo解釋:「人生中,常見的矛盾亦來自這三種狀態的差別:你如何認識自己?你想別人如何看自己?實際上,別人又是如何看你?三者如能『三神合一』,全面地『真實』自己,便是真正的人生!」
他花了多年時間,不急不忙地在弄一件「小玩意」,項目叫《如去:如來》,他找不同人物,對着鏡頭,「可歌可泣」,訴說生活經歷;日後,會用來展覽及出版,作為香港時代的印記。
Ringo小巧精悍,肉肉的,俐落短髮,常常戴上Elton John的有型眼鏡,穿上黑色闊袍大袖的衣服,像陀螺般在studio走來走去,他的工作室,東西七零八落,但亂中有序,像花卉在眾生裏,找到存在價值。
香港與鄧鉅榮的昨天
我問:「你如何活過昨天?」他吸了口氣,尋找過去:「中學時,即70年代,爸爸有一部可拍『疊焦』相片的YASHICA,我便參加了攝影學會,嘩,大受女同學歡迎,找我『留倩影』,成就感讓我愛上了攝影。畢業後,找到一份在地盤做測量的工作,每天下班,我到灣仔一家私校Fotocine School of Photography學習攝影,當老師需要幫忙,我便當助理,突然,高志強老師找我:『商務印書館想出一本「北京故宮」的攝影集,可以在紫禁城內逗留一個月,你跟我來嗎?』那是1980年,內地剛開放,能夠在故宮出入自如,太興奮了,我立刻辭職,跟老師『躲藏』在故宮工作,靈魂回到清代。」我眨眼:「早點認識你便好,帶我一起去!」
Ringo繼續:「回港後,我當了高老師兩年的助手,在1983年,成立自己的攝影工作室,快40年了。商業攝影,是為了生活,但我喜歡接觸文化歷史的工作,在90年代,我去了始建於約1700年前的陝西省法門寺,他們讓我進入地下室一個星期,研究和拍攝那裏的文物,太精采!」
他跟我說:「80年代,是香港歷史的文化黃金期,廣告商開始有要求,攝影要專業;而現代美學由《號外》雜誌帶動,唯美派受到尊重。我拍了林憶蓮、劉嘉玲等《號外》的封面;你可以說,開始『走紅』吧。」
拍照的美學標準是什麼?
我問Ringo:「我們常常要拍照,怎樣才好看?」他伸出一隻手指:「老實面對自己、接受好和不好的自己、忠於真實的自己;『非人工化』,便是美。如你想刻意製造一種形象,那便要經常照鏡,練習你追求的眼神、表情、化妝、以至手勢,但那是裝虛作假。」我笑:「訪問完畢,可以指導我性感豪邁的表情嗎?」
我問:「容易裝嗎?」Ringo搖頭:「不容易,我們一看,便知道誰在演戲,特別是走路的姿勢,最容易『露底』;哈哈,賤男扮不了紳士。我記得有一次為作家董橋拍照,叫他雙手輕輕放在前面,那份文人的爾雅,立刻跑出來。」我同意:「淑女的坐姿,不會刻意顯露大腿的曲線;紀律部隊不用裝,已挺直脊椎,神態凜然。」
我好奇:「香港的攝影美學標準,有沒有改變?」Ringo點頭:「有!以往,是很formalistic的,循規蹈矩,如art college所教授的,我們很執著『技巧論』,如器材、光圈、快門、曝光、沖曬等,都有『對』或『不對』的學問;今天,是『目的論』,你的相片要表達什麼故事?帶出什麼感覺?電腦擁有驚人力量,如拍攝效果、形象重組,都可以『執』出來。」
「因此,重點不在於『對』或『不對』,而是『好』或『不好』、『動人』或『不動人』。現在流行的所謂『日系攝影』,照片追求恬淡平和、自然寫意,便是新趨勢。我自己很包容,過光、過暗、out of focus(失焦)、事物『半邊身』,我都接受;『菩提本無樹』,相片能觸動人心,便是好攝影。」
我望望他:「你還有追求?」Ringo摸着相機鏡頭:「有,那便是景物的『靈魂』本質,這是很抽象的,我也說得不好,例如一杯清水的本質是什麼?一片樹葉的本質是什麼?如果單是通過相機,『搬物過機』拍出來的東西,絕不是它的本質,我覺得東西隱藏了『靈魂』,要加上攝影師悟性的互動,通過自己re-interpretation,視像的力量,才出現它的本質;是故,要拍一張椅,可以拍它的影子、近鏡、椅背,或把它放在大樹下,當中,在表達一種哲學觀點,這樣的攝影家,才是大師!」
年輕人該如何拍照?
我問:「有沒有意見給年輕人?」Ringo說:「攝影是the way of seeing things,反映了the way of thinking;如商業工作,當然跟隨大眾的the way of seeing,例如拍攝時尚衣飾,自然要展示它不凡的感覺;但如你希望細訴自己的the way of seeing,則不要模仿別人,那不是你的角度和東西的靈魂本質,那是別人的,我們珍惜的新人,可表達個人主觀的想法,那才是有價值的。」
我代別人問:「大師,如何用手機拍到好的照片?」Ringo大笑:「這是很矛盾的問題:手機本身是『傻瓜機』,它讓不懂得攝影的人去拍照,本不應講究技巧,手機拍出來照片的意義,是在某年某月某日曾經相聚,我們立照為憶。那緣分,才是手機照片的最美部分。」
「而隨着手機的改良,不同年代的手機照片,已暗藏歲月的美麗留痕,例如你和走了爸媽的合照,回頭看,永世最美!你還記得十多年前的手機照片嗎?那低解像度的感覺,已流逝無蹤,唉,正如寶麗來(Polaroid)的『即影即有』舊照,不是拙,是美!」我傷感:「想起一首歌,叫Photographs & Memories。」
所謂的攝影風格
我抬頭:「攝影有所謂『香港風格』嗎?」Ringo答:「現在的技巧,是世界性的;但是攝影內容,包藏一個地方的人、衣着、行為、光線、空氣、建築、物件,那卻是獨一無二的,這便是『香港風格』。今天,就算你去廣東省找到舊的騎樓建築,也不是我們香港60年代的味道。香港風格,就是呈現一個迷人的香港,這方面,我很佩服王家衛的。」
我調皮地:「有沒有Ringo Tang風格?」他大叫:「萬萬不要!攝影師的專業,是一種宗教的修行。當我們太懂技術、太曉得運用電腦科技,往往無止境地修飾一幅攝影作品,retouch又retouch,結果,像一團白泥,愈搓愈走樣,距離真善美反更遠。我相信八個字『信手拈來,點到即止』,去到某個境界,甘於簡單,才是最大道行。」我又來了:「希望美女明白後,無謂再人工加添!」
鄧鉅榮作為攝影大師,他的修行,如佛學所說:淨心守志、垢去明存、斷欲無求、一葉一如來。而我,還是處於低層次的修行,只能「未成佛果,先結善緣」:多交如Ringo般有水準的朋友,指點人生,走過忽明忽暗的道路……
入睡前,你孤單,來一張self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