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喜愛錢鍾書的文字,不過不知大家有沒有發覺,每次出版社要求重刊錢氏的作品時,都得到錢氏遲疑的回覆甚而拒絕。比如1978年有出版社希望重印《寫在人生邊上》和《人獸鬼》二作,最初錢氏拒絕。他說:「寫《圍城》以後,我曾修改一下這兩本書的文字;改本後來都遺失了,這也表示我不很愛惜舊作。」當時主持出版的陳夢熊知道錢鍾書手頭沒書,特意在上海設法複製了原本寄給他。最後書是出了,但當中還有一段小插曲:「又麻煩夢熊同志複製一次,因為我把他寄來的本子早丟了。」(說見《〈寫在人生邊上〉和〈人.獸.鬼〉重印本序》)。
這不是一個孤例。1980年《圍城》重印,錢氏在《圍城‧重印前記》中說:「我寫完圍城,就對它不很滿意。出版了我現在更不滿意的一本文學批評以後,我抽空又寫長篇小說,命名《百合心》……大約已成了兩萬字。一九四九年夏天,全家從上海遷居北京,手忙腳亂中,我把一疊看來像亂紙的草稿扔到不知哪裏去了。興致大掃,一直沒有再鼓起來,倒也從此省心省事。」
對學術論著錢氏也不珍惜
1983年香港有出版社想替錢出版文集,這就是後來的《也是集》。錢氏在《也是集‧序》中提到出版緣起:「李國強先生要我自編一本文集,交給他出版。我很為難,幾十年前的舊作都不值得收拾……」。
不要以為小說、散文之類作品錢氏不珍惜,就是學術論著也得到同樣「遭遇」。1983年5月寫的《談藝錄‧序》云:「自維少日輕心,淺嘗易足,臆見矜高;即億而偶中,終言之成理而未澈,持之有故而未周。詞氣通侻,亦非小眚。壯悔滋深,藏拙為幸。…一九六五年,北京中華書局忽謀重印,二三京滬出版社亦相繼慫恿,余胥遜謝。」
為何對別人很珍視的作品,錢氏都一概淡然處之,拒絕重印?這大概有兩個可能性:一是作者仍願意出版舊作的,拒絕只是一種扭捏的手法,以退為進,欲拒最後還迎。二是基於不滿意舊作、覺得沒有保存價值;或一些內心世界的掙扎,因而拒絕讀者(用錢氏說法是「欲讀而無書可讀者」)的雅好。
這兩個可能性,我是傾向第二個的。《〈寫在人生邊上〉和〈人.獸.鬼〉重印本序》中錢氏自言,《寫在人生邊上》是四十年前寫的,《人獸鬼》是三十六、七年前寫的,在文中錢氏自謔:「現代文學成為專科研究以後,好多未死的作家的將朽或已朽的作品都被發掘而暴露了。被發掘的喜悅使我們這些人忽視了被暴露的危險。」很顯然,作者對作品還有相當的不滿,原因是這些都是人生較早期的作品。哪與其「暴露」,不如讓它埋沒更好。這當然也和作者所生活的時代環境有關。
在1946年12月的《圍城‧序》中作者說:「這本書(按指《圍城》)整整寫了兩年。兩年裏憂世傷生,屢想中止。」憂世傷生,很顯然是作者怯於完成著述的一個因素。那時正值日寇侵華時期,國家陷入動盪之中。人的生計、活動情況都受到很大的衝擊,那來閒情從事文化事業?這種類似的說法,在《談藝錄‧序》中也有表明:「《談藝錄》一卷,雖賞析之作,而實憂患之書也。始余屬稿湘西,甫就其半。養疴返滬,行篋以隨。人事叢脞,未遑附益。既而海水群飛,淞濱魚爛。予侍親率眷,兵罅偷生。如危幕之燕巢,同枯槐之蟻聚。憂天將壓,避地無之,雖欲出門西向笑而不敢也。」在寫作時期的困乏,影響作者對作品的滿意度,自然對日後有人要求重印的訴求也不置可否了。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讀者視為珍寶的創作,在學識淵博的作者眼中卻未必是哪回事。《談藝錄‧序》中作者引述友人冒景璠的說法,說他「咳唾隨風,拋擲可惜也」。錢氏博聞強記,解說文藝,援引中西,就如隨口申述般容易。楊絳曾指出,錢鍾書寫作《談藝錄》,生活困乏,物資短缺,而且旅途中沒有可能攜帶書籍。錢氏所謂「興會之來,輒寫數則以自遣」,所引中西經典,大都只憑記憶,沒有原作翻查。這樣的一位天才,看事物的眼光當然和凡夫俗子不同的。
還好,和楊絳所引說法「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相反,錢鍾書的「好物」,一一被珍惜和發掘,逐次得到重印的機會(縱使經多番和作者糾纏),令知音人能親炙當中的學問和敏捷的語言機鋒。
曾經有一位美國女讀者喜歡錢鍾書的作品,想要登門拜訪。錢鍾書在電話中婉言拒絕了這位女士,拒絕的理由是:「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要認識那下蛋的母雞呢?」但錢鍾書不知道,他「下的蛋」絕世離倫,吸引人去看這「母雞」是何模樣。「母雞」雖不易見,但能廣泛地看到著作流布,隨心所欲披覽,也都是一般凡人低微樸素心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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