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金耀基在書展期間推出新書《人間有知音》,這是一本收錄了近百封金耀基師友書信的合集,其中包括錢穆、朱光潛、楊振寧、余英時、余光中、王雲五、殷海光、李歐梵等知名學者和文化人,時間跨度超過半個世紀。金教授年過八十,依然精神奕奕,說話鏗鏘有勁,風趣幽默,字字珠璣,不時惹得台下觀眾哄堂大笑,以下為當天演講重點:
大會題目是「人間有知音──金耀基師友書信輯」,我把題目改一改以配合書展主題,變成「從問世間情為何物說到人間有知音」。
八百年前的大哉之問
800年前,金代詩人、「北方文雄」元好問(1190-1257)見一被捕獲的大雁逃脫捕網之後仍低飛哀鳴、不願離去,久久盤旋後自殺於地。打聽原委後才知,此雁之伴侶逃不出捕網,另一半不願苟且偷生而去。他有感而發,埋葬此雁之後發出了「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的心靈拷問,寫下他最著名的《摸魚兒‧雁丘詞》。
元好問問了一個好問題,這是大哉之問,是不得了的問。東方梁山伯與祝英台大家聽過,西方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大家也聽過,這些都是「直教人生死相許」,便是最好的佐證。
元好問這一問是文學之問,不是科學之問,否則從科學角度,不論是什麼濃情、激情還是什麼情,都是荷爾蒙分泌的作用,可能很真確,但一點都不浪漫,並不是這個問題的根本答案。只有文學之問才能引發千百年來文學的猜想。
情感是人世間最基本的存在狀態,人間就是由各種各樣的情感交織支撐起來的,情是人間的定義。世間假如沒有情的話,或者情變得非常稀薄、甚至完全滅掉,你可以想像,我們人間會是一片荒蕪。
情有多種,提到情的時候,人們往往會想起愛情。但是情感的外延並不局限於此。愛情、親情、友情、師生情、家國情、異國情、人與動物之情、人與天地之情……但情中還有知音知己之情。這種知音之情,既可以存在於親人裡面,也可以在朋友之間、師生之間,甚至,知音的身份並不局限於社會聯繫。
如何可以描寫知音之情?坦白說,我也沒法講得清楚。知音知己之情是一種欣賞、慕悅、關懷之情,是一種願意分享的意願。而這種意願和感情具有非常明顯的雙向性和互通性。
中國歷史上有不少美談,說知音知己的故事。春秋時候,有「高山流水」的故事:伯牙擅彈琴,而鍾子期善傾聽,他能聽出琴音中的高山流水,鍾子期死後,伯牙摔琴終身不再彈。另一個是知己的故事。戰國時候有不少「士為知己者死」的故事,分享一個沒那麼激烈的,是讀書人之間的故事。兩漢時期,學者桓譚對文學家揚雄十分欣賞。揚雄生前一直得不到重用,仕途上也屢遭不順,只有桓譚斷定揚雄「能入聖道,卓絕於眾」,並預言揚雄的著作必能為後代重視。這就是知己之情。
劉勰在《文心雕龍.知音篇》中也有文句:「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我認為他是說「解人難得,知音難遇」,千載難遇,多少是文學的誇大,但確定知音知己實在難求。
書信有其溫度及價值
我們做作者的,有時可能會抱怨沒人認識,但有一事不必擔心,孔夫子說:「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不要怕別人不知道你,這個患已經不像以前。知道你會否就是知音,這是另一回事。
我一開始編這本書的時候,沒有想過要取「人間有知音」這個書名,但當翻閱舊信、重溫舊事,如同又見故知。他在選編和回看這些書信的時候,總會有一種與老朋友見信如面的感覺。現在人們很少寫信了,用毛筆寫的信就更少,人們習慣用微信溝通,像是「言而無信」了。
中國人常說,見書如面、見信如面,意思是見到書信就像見了面一樣。書信是最有手、心溫度的書寫。看到朋友老師的手札,就好像看見他本人,所以書信裏的情誼是其他媒介所沒有的。寫書信的人如果能夠傳世,他的書信便可傳世。我最喜歡我知音的信,他們分布在當代藝術、文學、教育、經濟等學術領域,不同領域都有,都是名頌當代的,我認為他們的一定可以傳世。
我有一些朋友很有才華,但不太出名,但出了這本書之後,他們會更出名。(眾笑)這是一定的,至少你們知道了。有人說不要宣傳,但在現代是避免不了。
最後,我唸書的最後一段話給大家,當作是總結,可說是字字珠璣,就是一字不能改的意思(眾笑):
我是幸運之人,我80年的人生,做人做事,實不少有相知相重的知己。我50年的書寫,尤有不少同聲相應,嚶嚶求友的知音。知己知音,不必多情,而情在焉。問情是何物?答曰:「情有多種,情之清而貴者,知己知音心中一點靈犀耳。」我生也有幸,一生正多靈犀一點相通之師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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