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洛依德（Simund Freud）提出過記憶抑制學説：人類會有意識地不想記得一些東西，會把某些記憶推到一邊並忘記它們。近期更有科學研究指出：遺忘是大腦的一種自我保護機制，在長長的進化過程中，人類學會了開啓遺忘的機制來保護自己。因此，這也解釋了為何十幾年前的沙士恍似並未過去多久，人們卻已經將病毒的可怕和經歷的種種恐懼遺忘。我們再次眼睜睜看着當時發生的錯誤和荒唐變本加厲，而這一次，它更無可救藥地蔓延至全球，比沙士吞噬更多生命，令全球經濟前所未有地停擺。這場災難與其說這是人類的傲慢引致，不如說是人類啓動的遺忘功能太快太強，以至於又被病毒嘲笑般地長驅直入。此時此刻，當我們遭受苦難和恐懼，世界如同被按了暫停鍵，也許正是好好審視一下自己記憶庫的時刻，到底我們遺忘了什麼？
「再遇」──再遇遺忘了的畫作
這個名為「 Forgotten（再遇）」的畫展正正説中了我們今日的反思。 策展人── Sin Sin Fine Art Gallery 的Sin Sin Man 自述是在一個綿綿春雨的下午，突然在她的畫廊儲藏室找到了一批被她遺忘了很久的印尼巴厘島未知藝術家的畫作。這批畫作帶回了她17年前剛成立Sin Sin Fine Art 時候的難忘記憶，讓她感慨之餘，也讓她在研究作品和朋友的幫助下，重新找回了創作這些畫的藝術家們，並和他們再次建立了聯繫。為了不再遺忘，為了這次重遇，Sin Sin決定將這六位藝術家的作品展出，命名《再遇》，並在畫展的海報山上寫下了自己的思緒：「從未被看見的6位藝術家：23張從未被懸掛的畫作；17年被遺忘在倉庫中而今日重現。」
這6位藝術家都有自己獨特的視角和風格。他們根植於印尼多樣的文化和信仰，挑戰以西方主導的當代藝術體系。其中三位更是印尼藝術家組織Sanggar Dewata Indonesia 的成員，他們鼓勵前瞻性藝術實驗，探討如何將西方藝術和巴厘島豐富的精神文化相互影響中找到自己的方式。
「再遇」是一種緣分，冥冥之中，這批差點被遺忘的畫作，仿佛是為此時此刻定制一般。首先是畫廊入口處的巴厘島現代藝術畫家 I Wayan Wirawan 的作品，讓人驚訝於畫作的内容之餘，此畫作表現的强烈情感深深打動着觀眾。它如同一個寓言，講述的正是人類或家園被災難襲擊時的無助、恐懼和痛苦。畫中的人物和災難以超現實風格刻畫，但比真實的展現更直擊人心。而破碎的大提琴，預示着人類文明在災難當前的崩潰。然而，畫家又在樂器上運用了鮮艷的色彩，如同在崩潰中可以期待的未來。 印尼這個島國一向來是個多災之地，颱風、地震、海嘯年年不斷，然而它也是一個敬畏自然，讓藝術家有更多對話自然，從生命的本源中尋找靈感的地方。這張畫作是2003年的作品，卻讓今日在疫情下的觀眾動容並驟然記得：原來我們一直只是在刻意遺忘災難，但災難卻不會因為我們的遺忘而消失。
啓示
當人類遺忘災難時，會變得極其傲慢和自負，同時還遺忘了謙遜的自省。另一位巴厘島的藝術家I Wayan Sika 的畫作恰恰描繪了這種自省，這是一張黑灰色調的畫作，畫的是祈禱中的人，有一點挪威表現主義大師蒙克的味道。吸引人眼光的是在畫中人物面前的祈禱文：「神啊，除了你所給我的，我不知道我向你祈禱的時候還可以祈禱什麼，你已經給了我生命中的苦和甜，各種意義和色彩。」這段話似乎很耳熟，世界上各種宗教似乎都有類似的祈禱文。在現在這個時刻，讓我們以此反思：相對自然和宇宙，人類是何其渺小，如果我們不保持一顆敬畏和感激之心，我們會被我們無窮的欲望摧毀，而自然會因為人類對它的無敬畏和傷害反加以報復。病毒大概就是自然所開啓的自身保護機制之一。
與自然和諧共存共生是人類生存急切面對的課題，對於印尼的人們來説，這卻是他們一直以來的生活面貌，從未改變。 來自以梯田聞名的烏布地區的藝術家──I Wayan Karja一直從印尼的傳統文化中尋找創作的靈感，他一系列畫作畫的是宇宙保護色彩，也正是當地印度教的核心信仰。他們相信風有九個方向，代表著神看顧宇宙在生命中的不同方面。這些顔色根據風的方向而來，畫家則以色彩來表達和諧、平衡和内心平靜的精神。比如綠色代表著西南方向，神看顧所有和農耕相關的一切：種子、生長、鳥類、昆蟲等等。而橙色代表著西北，神看顧那些走上錯誤道路的人們，將他們指引到正確的方向。這些淳樸的理念其實也是科技席捲整個世界，掌控人類生活之後我們正在逐漸遺忘的記憶：我們正在遺忘我們的生活構築於脆弱的自然之中，我們正在遺忘四面八方的風，我們正在遺忘何時是播種的時節，我們也正在遺忘我們真正應該行走的那條正確的路途。
不將自然和風的方向遺忘的民族有快樂和無憂的天性，因為他們相信一切要享受當下，順應自然，不强求，不遺忘，但不悲傷。 I Made Arya Palguna在印尼Yogyakarta藝術學院修讀期間畫下了現代版的「酒神節」歡慶，他和朋友們坦然接受災難和不幸，慶祝生命的每一天，縱情歡樂，如古希臘的人們一樣。這張充滿立體主義風格的繪畫，造型上似乎類似畢加索，其實受印尼爪窪地區的面具藝術影響。此畫在顔色運用和結構上都有向印尼的傳統及現代主義大師們致敬之意，但在主題上卻讓人會心一笑，想起這些日子在網上瘋傳，被困在家中，卻在陽臺上接龍歡唱的可愛意大利人。讓我們相信，有一天，我們終將再遇歡笑。
將不能遺忘的從此紀念──「紀念碑」
有意思的是，Sin Sin 也把”Forgotten”這個主題延申至同期由亞洲協會和香港畫廊協會合辦的雕塑展送展作品中。 雕塑名為” Monument（紀念碑）” ，來自出生於西蘇門答臘的年輕藝術家Jumaldi Alfi之手，創作於Merapi 火山2010年大爆發之後兩年。那次大爆發奪去了近300個生命，讓28萬人流離失所。雕塑家因此在火山爆發後的灰燼中選取石料，打碎成型為一塊貧瘠的岩石，而從岩石中迸裂出來的仙人掌則象徵從災難中重生的不屈不撓的生命。所謂「紀念碑」，意指我們要紀念每一個在災難中逝去的生命，我們要時時警惕自己不要遺忘。本月26號，雕塑展在疫情蔓延下開幕，然而就在第二天，Merapi 火山再度爆發，香港疫情情況再度吃緊，亞洲協會宣佈展覽暫停開放，自然仿佛以自己的方式處處提醒人類它的存在。
Sin Sin有一顆感性而自由的靈魂，她如這件雕塑中的仙人掌一樣，總在戰地中頑强開花。問她為何會挑選相對冷門的印度尼西亞藝術做為她畫廊一直以來的主打，她說她總覺得印尼的藝術讓她感受到生命和自然的連接，感受到自然的力量，感受到在香港正在被人們遺忘的，卻應該被真正注重的東西。她以這次「再遇」的機緣為動力，再次將展覽的部分收入作為Happy Hearts Indonesia 這個慈善組織在當地新建小學的善款。越是再這樣災難當前的狀態下，她的笑容愈燦爛，她的心愈和那些比我們更需幫助的人們相連。
而我們大部分人，經歷這次殘酷的疫情，願開始有所反省，開始學習做一個不善於遺忘的人；然後，我們必將「再遇」人和自然美好的關係，「再遇」和我們生命中那些和這個世界的奇妙緣分。
Forgotten──六位巴厘島藝術家群展
展覽地點： Sin Sin Fine Art, 黃竹坑黃竹坑道26號建德工業大廈4樓A室
展覽日期： 3月21日──4月30日
ASHK X HKAGA Sculpture Exhibition
展覽地點： 亞洲協會香港中心，金鐘正義道九號
展覽日期： 3月26日──4月26日 （ 因疫情原因，亞洲協會香港中心於3月27日起暫時休舘兩星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