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這說的不正是我們今天這個時代嗎?
- 40年的和平,經濟的繁榮,技術的進步,「每種事物都在表明着財富的增長和蔓延」。
- 「誰買進一幢房子、一本稀世的書或一幅名畫,就會看到它的價值在上漲;誰更大膽地擴大自己的公司,誰就能掙到更多的利潤」。
- 人人都渴望走遍世界,「出外旅遊變成了一項便宜而舒適的運動」。
- 「人類因為在技術和智力方面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就而大大提升了自己,一躍超越了以往幾百萬年取得的成就:我們用飛機征服了天空;用電波征服了空間,從而使我們的言語可以在一秒鐘內傳遍全球」。
商業洞察力卻看不到災難降臨
可是,這卻是奧地利作家茨威格在回憶他的青年時代,那是截至1913年9月之前的歐洲。隨後,是接連兩次世界大戰。沉浸於自己和歐洲各國的偉大文學家和藝術家們的親密交往之中的茨威格,正為這種「高度國際化的生活」而自豪,完全沒有想到,災難就在這個時候降臨了:歐洲各國炮火相向,殺戮以機械化的方式在進行。
父輩們的富有,「這是那個時代阻擋不測風雲的最好的牆壁」,現在也轟然坍塌。他以為他們所具有的那種「天生的商業洞察力和放眼全球的眼光」,其實卻根本看不出也不明白災難是如何降臨的。「我以為我已經看到了新的曙光,但實際上這只是日漸臨近的燃燒世界的戰火」。
到生前最後幾年撰寫自傳時,茨威格仍然不明白,為什麼人類能夠既創造出上帝般的奇蹟,也在露出魔鬼般的猙獰面目。他將之歸於道德問題:「從來沒有一個時代像我們這個時代一樣,在精神文明如此發達的年代經歷了道德如此淪喪的歲月」;在那個取得了經濟和技術巨大進步的時代,也是這「同樣的人類」正生活在「使我們的世界的道德水平倒退一千年的同一時代」。
對我這樣一個研究全球化的人來說,根本不會驚訝茨威格的時代為什麼與我們這個時代如此相像,因為1913年9月之前的世界正是再早一輪全球化的高峰。這也是為什麼我在《反民主的全球化》一書中常常用「這一輪全球化」或「全球化的當代轉世」來討論1990年代以來的世界政治經濟。
災難已開始 遠遠沒有結束!
因此,也可以說,我們這個時代的軌跡,一樣會步那一輪全球化的後塵。這不,災難已經開始!而且,它還遠遠沒有結束!
1942年2月,為祖國的法西斯政權所迫害而流亡海外的茨威格,在剛滿60周歲不久之後,「出於自願和理智的思考」,和妻子雙雙服藥自盡。我同情他那種看到自己的「精神家園」正在毀滅之中的無比痛心,也理解他為什麼選擇死亡。
我不準備走他的路。茨威格曾經那麼樂觀,而我對中國、對全球化、對人類卻從來沒有樂觀過。一個悲觀的人可能恰恰比較能夠克服茨威格的那種痛心與絕望。還是魯迅的老話:「絕望之於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但茨威格的勸告卻是有道理的。他說:「出路只有一條:在別人頭腦發熱和大聲吵鬧時,退回到自己內心並保持緘默」。他還說:「這很不容易」──也許就是感覺這不容易,讓他走上了絕路。我還是繼續嘗試這在我也許並不困難的出路吧。疫期隨感,就此擱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