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香港正是熱鬧的「法國五月French May」之際;筆者卻反向跑到了法國走了一趟音樂藝術之行,看看藝術展,聽聽音樂會。 餓了三年,一次過補上。行程中在南法的普羅旺斯只有4天時間,卻要瀏覽好多小城小鎮,實在是緊凑得很。即便如此,筆者還是努力加了Château La Coste酒莊在行程中。因爲此酒莊以收集衆多頂尖建築師和藝術家作品而被譽爲 「 藝術愛好者夢想之地」,筆者慕名已久。然而,所謂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Château La Coste前生今世
這是行程中的第三天,筆者一早從聖雷米出發,蜻蜓點水了天空之城—— Gordes 和法國最美鄉村 —— Foutaine-de-Vaucluse之後, 下午3點到達普羅旺斯地区艾克斯 (Aix-en-Provence) 附近的Château La Coste酒莊。 法國南部的五月,白晝一般要到8點多才結束,三點可正是正午時分。普羅旺斯的熾熱艷陽下,空氣和土壤中,充滿着葡萄園特有的香氣,乾燥和熱力。
沿着窄窄的鄉村小徑開進安藤忠雄 ( Tadao Ando) 設計的酒莊大門,就突然駛進了一個和周圍鄉村景色頗不同的所在。Château La Coste是一家有幾百年歷史的老酒莊,卻也是家全新的現代酒莊,佔地500 畝。前一任莊主家族在此地種植釀酒了40多年之後,2002年,老莊主過世,就易手給了著名的愛爾蘭地產商和奢華酒店大亨 —— Patrick Mckillen 。除了把釀酒部分改成了有機種植和釀造,Patick Mckillen 也雄心勃勃地邀請(重金之下?)一批獲得普利兹克獎的建築師和當今最有話題性的藝術家,成就了一座宛如藝術中心般的酒莊、奢華酒店和星級餐廳混合體。酒莊於2011年開業,十幾年間,各種建築和藝術作品不斷落成和加入。到疫情下的去年,全貌才算基本落成。 它是當今全球酒莊中最矚目的一員,法國國家級推薦的「值得前去的藝術之地」,風頭直迫Frank Gehry 設計的西班牙里斯卡酒莊(Bodegas Marques de Riscal), 後者是老酒莊翻新的標竿之作。
在這個酒莊裏,從平原上的酒窖到山坡上的展示館,再到山頂的小教堂,大大小小十幾棟建築,全部由頂尖建築大師擔綱設計。在莊園的各處,莊主收藏和委托完成的雕塑和裝置藝術散步各處, 又宛如一處戶外雕塑公園一般。 莊園建議的徒步參觀行程是二小時,但筆者從四點開步走到六點左右,還是未覆蓋所有的打卡點,就已經收兵撤退。 其一是各處實在有點太分散,艷陽下徒步絕對不輕鬆; 其二原因比較複雜,正是筆者此文要討論的主題, 把最紅的都冶製一爐,是否就是一盤絕頂佳餚?
安藤忠雄的行貨之作
酒莊中建築的重頭戲由安藤忠雄設計,包括了大門、作為接待處、書店等等綜合用途的藝術中心、一間全木結構的展示廳和小教堂。 這是安藤在法國最大的項目,在設計興建的近十年間,安藤每年多次來往於法國日本,手稿及設計圖等等還專門成書。 筆者是安藤的超級粉絲,幾年前還專門跑過一次日本安藤忠雄建築之旅。 無論是春日丘的光之教堂,淡路島的本福寺水御堂,還是瀨戶内海的地中美術館和Benesse House 等等,都曾讓筆者流連再三,擊欄贊嘆。 安藤對光的運用,對如何用光來渲染宗教或藝術的氛圍這方面簡直是無人可及。 因此今次遠道造訪一半是爲了參拜安藤大作。然而,真心説一句,Château La Coste這個項目卻只能說是一個相當平庸之作,讓筆者大爲失望。
藝術中心一眼看還是挺有看頭的,中心前面,沿着通道,是一大池靜水,水上立着Louise Bourgeois 的蜘蛛雕塑,水中倒映着安藤的標志性清水建築。 走到中心卻是處處似曾相識:相似的墻面,相似的長方形小窗,相似的空間處理…… , 説的好聽點是安藤的特色,說得不好聽點,卻總有交行貨的感覺。 以莊主的財力,有如此天大地大的空間可創作,爲何沒有交出一件特別的、能夠體現普羅旺斯在地特色的作品?然後到了山頂小教堂,這是一個全玻璃的小建築,外表明亮,明晃晃地映射天空景象和光綫;内部卻漆黑窄小,只在邊緣漏出一點光綫。這依然是安藤一向來承繼現代建築之父 ——柯比意(Le Corbusier)思想的體現,但全然失去了光之教堂、水之教堂時期的那種力量。
除了安藤失色之外,其他幾位大師也無太大驚喜。沿着藝術中心往前走的草坪上,是Frank Gehry 設計的戶外音樂廳。然而,不是仔細看了看手中地圖,筆者也不會想到這是他的作品。再往前走,穿過一片葡萄園,是著名意大利建築師 —— Renzo Piano 設計的展示廳,這位設計了蓬皮杜中心和倫敦碎片大廈的普利兹獎獲得者設計了一個和大自然融合的作品, 將建築隱藏在了環境中。從空中俯瞰非常漂亮,但從參觀者的角度,從葡萄園走來卻實在是太平平無奇了!半山腰上還有另一位在疫情期間去世的英國建築大師 ——Richard Rogers所設計的畫廊,他曾和Renzo Piano 共同設計蓬皮杜中心, 因此這個建築物用的是典型的蓬皮杜式外鋼架結構,并用上了鮮艷的橙色。不過,這個在山坡上突出的長方形又有點像北京「長城脚下的公社」中香港建築師張智強設計的項目 ——「手提箱」,總有似曾相似的味道。
筆者爬上爬下看完所有建築物,最喜歡的反而是巴西建築大師Oscar Niemeyer 的展示畫廊。這是Oscar的遺作,他於設計圖紙定稿之後那年溘然長逝, 這個建築也直到去年才落成。這位出生於里約熱内盧的建築師專長於國際性的現代主義建築,在全世界留下了600多件建築作品。 他有句名言: 「如果直線是兩點之間最短的路徑,那麼曲線才真是無止盡的追尋。」酒莊的這件作品是他生前最後一部作品,以優美的曲綫完美體現了他的特色。舘前標志性地有一片小水池,白色的建築坐落其上,儀態萬千, 恰到好處地融入了周圍的葡萄園中。 Oscar Niemeyer 是一位傳奇大師,他於1945年加入巴西共產黨,1992-96 年間還擔任過巴西共產黨主席。( 此文就不展開了,以後有機會再撰文另寫吧。)
酒莊在收集各位建築大師的工作上可謂是「不遺餘力」。比如著名日本建築師,以「負建築」思想揚名全球的隈研吾 ( Kengo Kuma)雖然沒有設計任何建築物,也被委托設計了一件名爲 「 Komorebi ( 樹蔭)」 的全木裝置藝術。 這件作品會在下一節中提到。
藝術界「 大咖」作品
Château La Coste酒莊被稱爲是建築和藝術的完美結合,當然少不了藝術這部分。 除了最當眼的Louise Bourgeois 的蜘蛛雕塑之外,幾乎當代你叫得出名字的藝術家都可以在此找到, 包括杉本博司 ( Hiroshi Sugimoto)、Tom Shannon、 Alexander Calder、Richard Serra、Richard Long、Sean Scully、 隈研吾 、艾未未、李禹焕(Lee Ufan) 等等,連不願意領諾貝爾文學獎的Bob Dylan 都有作品!
件件都是藝術界「大咖」的作品;筆者也相信酒莊在放置和呈現上做了一定的規劃。然而,總體效果卻是差强人意。有些作品放的不是地方,有些作品更是為「集郵」而「集郵」。就像是一個傳説中的女明星「殺手」,或是大陸網絡語言所形容的天字第一號「海王」,反正漂亮點的女演員,一個都不打算放過。
其中最讓參觀者(也許也是藝術家自己?)鬱悶的應該是這幾位:
Top 1,Richard Long, 這位英國雕塑家,著名的大地藝術家 的作品 —— 〝Circle of Riverstones〞,被放置在一個小小的被灌木掩蓋的角落。他的作品向來是要放置在一個大的空間中,一個迷宮的中央,一個空房間,才能讓簡單的石塊排列成圓帶來空間上的觀察,哲學上的意義。 現在這種展示就像是小孩子在那裏放了一圈石子,筆者找了一圈也無法找到一個角度看到全貌,簡直只能翻白眼。
Top 2, 一向來大膽出位的中國藝術家艾未未,一反「壞孩子」作風,居然在莊園裏設計了一條取自中國傳統如意形狀的步行道,並取名 〝Ruyi Path(如意道)〞。 What? 開玩笑嗎? 艾未未需要變得這麽中國風嗎?
Top 3, 近來大紅的法國的多學科藝術家 —— Prune Nourry 的〝 Mater Earth 〞(「 Mother Earth, 地球母親」),今年才剛剛新鮮出爐,是她的代表作品。 巨大的女性身體雕塑被放置在草坪上,有氣勢,很奪眼球。 問題是從平面看過去效果始終差强人意,整個莊園又沒有一個高處可以清晰看到全貌,最適合的角度大概是從無人機上俯瞰, 真係嘥料!
好在也還是有一些不錯的作品,總算扳回一點分數,比如美國極簡主義雕塑家 ——Richard Serra,他的大型金屬板雕塑以往在美術館看得多。 在這裏,作品被放置在了山坡上,一大片松柏之中,普羅旺斯的陽光將樹影投射在金屬板上,猶如飄動的旗幟般,呈現出與別樣的氣質。 上一節提到的隈研吾作品也相當耐看,又像是雕塑,又像是一件結構而已,全由木鑲嵌而成,被放置在一個山坳之中,頗有日本侘寂 (Wabi-sabi)之風,很自然的山野配合,相當耐看。
總體來説,酒莊收羅了一大堆藝術作品,打造了一個極大型的雕塑公園,給人的感覺卻是一派以金錢堆砌的 「土豪」作風,欠缺靈魂, 實在是相當可惜的一件事情。
迷失
其實法國酒莊放置藝術品的傳統又來已久,也有專門的團體舉辦 〝Vign’Art Festival (葡萄園藝術節)〞,宣傳口號是 「藝術到訪葡萄園」(art pops into the vineyards)。 希望通過這個常年舉行的節日鼓勵各酒莊參與分享自家葡萄園中的藝術品,讓美酒愛好者和藝術愛好者可以按圖按介紹去登門造訪,瀏覽藝術品,品嘗美酒。 作爲美酒聖地,法國的酒莊本來在全球就有着別樣的魅力,結合藝術品,每個地 區編成一條兩至三天的綫路,應該是相當有吸引力的。 一些比較沒那麽出名的小型酒莊積極參與這個項目,希望更多地被外界認識。筆者之後還參觀了一對旅法澳洲藝術家夫婦 —— Shona Nunan & Michael Cartwright和他們參與的當地一個有機酒莊藝術項目,他們生活在當地,創作在當地,樂見他們的作品能夠在酒莊展示,吸引參觀者前往那個小村莊。從他們身上能夠感受到更多的藝術在地性,藝術家和酒莊之間的良好互動連接。
Château La Coste這種大型藝術酒莊的出現,對當地的釀酒業推廣和宣傳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以筆者自己親身體驗,去參觀動輒就是一天,幾乎無法為其他酒莊帶來協同效應,反而對一些小酒莊是一種游客資源的擠壓。 另外,它也似乎為當地帶來了一種新型的現代化酒莊模式,吸引了一些全球頂尖高端游客。 然而,普羅旺斯或者法國的酒莊以後就要向它看齊嗎? 猶記得2006年那套由羅素·高爾主演的電影 《醇美年華》 ( A Good Year), 背景就是普羅旺斯的一個老酒莊在老莊主去世之後的繼承故事。老酒莊應該是被出售,還是被傳承,如何傳承? 改頭換面至一種 Chateau la Coste 的模式又是否可行? 在這一類酒莊裏,釀酒不再是重點,住宿、美食、體驗才是重頭戲,酒莊的經營者未必都有這個財力往這個方向走。
再從藝術和建築的角度來看這家酒莊,畢竟莊主是有名的奢華酒店業主,讓藝術和建築創造奢華,成爲一種賣點也是無可厚非。 然而,過猶之不及,只用大量金錢去招徠、堆砌大堆作品,就如同一位少女擁有了最美的鼻子、眼睛、嘴唇和最佳比例,卻並不一定成爲最美的美女。 當今世界,錢欲橫流,藝術品、奪人眼球的建築設計都紛紛淪爲最熱門的裝點擁有者超然地位和權力的商品。 美術館和藝術展會正在成爲一般大衆瘋狂打卡之地,對藝術的不求甚解,一知半解正在大流行。 你會聽到各種似是而非的評語 ,看到各種壞繪畫(bad painting), 人們爭相追逐着那些僅僅刺激官感的作品,對幼稚、凌亂和虛假視而不見。 一個悲哀的事實是,我們正在處於一場最大型的對藝術的迷失之中,甚至包括藝術家和建築師們,Château La Coste在其中充當的無非就是一個金錢推手的角色而已。
南法藝術行系列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