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如蘭在香港的日子

有些人不喜歡香港,誇張的說香港又擠又吵又髒,粵人粗糙,粵語「硬嘣嘣」。老師顯然不同意,一有機會就去短住,多年後老師把她全部所藏書本、筆記、音響音像資料、樂器等都贈存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香港社會生氣勃勃,香港市民直率熱情,香港的環境文化引出老師童真純情的一面。
封面圖片:1983年(左)蔡德允和(右)趙如蘭在香港蔡家。(作者提供)
 
前言:學者趙如蘭,中國音樂學權威、教育家、哈佛大學首位華裔女教授,中國著名語言學家暨作曲家趙元任先生和楊步偉醫生的長女。她2013年在劍橋家中逝世,享年91歲。本文輯自筆者所寫〈我的恩師和知音:趙如蘭教授〉,收於文集《在你溫厚的笑容中蕩漾:紀念哈佛大學首位華裔女教授趙如蘭》(榮鴻曾、吳淼鑫編,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16年10月出版)。
 
商務印書館安排新書發布會將於2016 年 11 月 27 日(星期日)5:00-7:00 PM 在尖沙咀圖書中心舉行。編者榮鴻曾和吳淼鑫主講,吳瑞卿主持。

 

我想,老師最開心的時期是受邀在香港中文大學做訪問教授的幾段日子。她是江南人,在中國時在北京長大,一家人跟着她父親趙元任曾住過上海、南京、長沙、昆明等。她的上半生自傳裏唯一提到香港是:「我們全家1938年八月從昆明經香港到夏威夷」,可見沒有真正在那裏住過。1975年春初次做訪問教授是她第一次認識香港, 跟着是1978‒1979年, 1982年秋,和 1994年春都在中文大學任教。

 

初次接觸粵文化

 
香港70年代正值經濟起飛,市面興旺,街上到處人頭湧湧,無數的中西食肆,購物商場,非常熱鬧,是極端的自由商業社會,與充滿文化氣息的劍橋剛好相反。雖說是英國殖民地,但是一般市民生活和文化活動還是很地道中國化,也是吸引老師之處。老師每次去都住在大學所提供寬舒的教員宿舍,任務也就是教一門課和給三、兩個專題演講。她遠離哈佛大學音樂和東亞兩系裏的各種行政雜事,悠遊自在,有心情也有時間到處逛,能重新體驗中國社會,也是首次接觸有特色的粵文化。1975年她正在整理研究四齣京戲的資料,記得是《霸王別姬》、《打漁殺家》、《蘇三起解》和《捉放曹》。那年她把資料帶到香港,上午在安靜的宿舍工作,下午晚上就能盡情遊覽香港。
 
1975年春我也正好在香港為我的粵劇論文蒐集資料,住在我父母親尖沙嘴區公寓裏,也有時住老師宿舍的客房。我經常在市區戲院和新界或離島的戲棚看粵劇,也看京劇潮劇鶴佬戲等其他地方戲。老師雖然不太懂粵語,但是有空的話總是要跟着我一起去,不用說左背右攜的錄音和錄像器材一大堆,絕不放過獵取珍貴原始資料的機會。我一個窮學生那買得起這些器材,回想起來老師其實是幫我錄資料以供我將來使用。
 

與學生打成一片

 
那幾個月老師經常請中文大學的學生們到她宿舍來玩,吃飯,吃點心,剛好幾位她哈佛大學的學生也在香港,有老學生,現學生,將來學生,大家都志同道合談得來。老師被多位學生圍繞着是多麼興奮,多麼開心。
 
1975年趙如蘭中文大學教員宿舍聚會。左起林品晶、張世彬、余少華。(趙如蘭攝)
1975年趙如蘭中文大學教員宿舍聚會。左起林品晶、張世彬、余少華。(趙如蘭攝)
 

推崇認識中國文化

 
其中林萃青和余少華那年都是中文大學音樂系本科生,幾年後先後到哈佛去成為她音樂系研究生;她認識了中文大學音樂系講師張世彬,一年後請他到哈佛做燕京社訪問學者,合作愉快。我在香港的年輕日本朋友西村萬里,東京大學中文系畢業後在香港工作了幾年,能講流利英語、國語和粵語,嚮往中國文化,很得到老師的賞識。他有志研究中國俗文學,1977年也被老師錄取為哈佛東亞系研究生。老師的哈佛東亞系學生賈伯康(Conal Boyce),也是我的音樂摯友 (他是漢學家又是作曲家),那學期住在台灣剛完成有關宋詞吟誦的博士論文,知道老師和我都在香港,也飛來探望,住了一段時期。 我們這一群嚮往中國文學音樂的年輕人經常一起到香港各地玩,老師不用說是我們的頭頭。
 
有一次我到新界蒐集資料看粵劇「神功戲」,老師也跟着來,林萃青和西村萬里也來幫着拿儀器。老師設起錄像機攝下珍貴資料,引起許多人圍觀。
 
1975年趙如蘭在香港拍攝粵劇。林萃青和西村萬里(背向鏡頭)協助。 (榮鴻曾攝)
1975年趙如蘭在香港拍攝粵劇。林萃青和西村萬里(背向鏡頭)協助。 (榮鴻曾攝)
 

樂極不思歸

 
又有一次老師、林萃青和我在尖沙嘴區看完戲後要找地方吃東西,順步走進豪華的香港酒店咖啡室,都點了黑森林蛋糕,吃得津津有味,暢談剛看的戲,不知時間過得快,偶然看表時才知道已是半夜一、兩點。從那晚起「黑森林蛋糕」就是我們樂極不思歸的代名詞。
 
又有一次,我、老師和西村萬里在九龍旺角區看戲,完了已是午夜,徒步到公共氣車站時途經熱鬧的街頭夜市,人來人往,燈光照耀。許多小吃攤上羅列各種貝殻類海鮮如蚌、蛤蜊、田螺、扇貝等,也有蝦和蟹,都是活跳新鮮,現選現煮,老師看見就說餓了,在這裏吃消夜吧。我從小母親吩咐說不要吃街頭攤子食物,又髒又不雅觀,正在躊躇之際,老師和西村兩人早已找了兩張小矮凳坐下,點了食物,不多時久就大吃起來。
 
1975年趙如蘭和西村萬里在旺角街頭。(榮鴻曾攝)
1975年趙如蘭和西村萬里在旺角街頭。(榮鴻曾攝)
 

循循善誘的教導

 
每年農歷四月初在長州島上有太平清醮飄色巡遊,演神功戲,「搶飽山」等活動,是香港的一年一度盛事,吸引無數遊客,老師當然不讓錯過。那天我們一行四人——老師,我、西村、賈伯康——一早就趕去香港的離島碼頭搭渡輪,誰知我們早別人更早,碼頭已擠滿人,看來要等兩三班船才輪到我們,也只有等。 閒談間說起各種中文查字法,我們三個當然都會最普遍的現代漢語拼音和韋氏音標(Wade-Giles),伯康也會國語羅馬字和四角號碼,西村和我卻不會。反正閒着無事,老師就教我和西村四角號碼和國語羅馬字查字法。人群慢慢的向前移動,老師也就一步一步的教我們。還沒輪到上船我們就已經學會,老師就考我們,務必要我們練得滾瓜爛熟為止,人群移動愈慢我們就練得愈熟。終於上了船,到了長洲,學習也告一段落,後來逛長洲,觀巡遊,看戲等等的印象,都沒有等船時老師對我們如小學生般耐心教導的深刻。
 
1975年趙如蘭、西村萬里、賈伯康在長州島。(榮鴻曾攝)
1975年趙如蘭、西村萬里、賈伯康在長州島。(榮鴻曾攝)
 
那年3月到6月我安排了瞽師杜煥在上環富隆茶樓唱廣東南音,每星期二、四、六,每次在中午時唱一個多小時,我就現場錄音。西村辦公室在附近,他午飯休息時就過來聽杜煥唱,跟杜煥聊天,有一兩次我沒空不能在西村就代我招呼杜煥和負責錄音。老師也來過幾次旁聽,有一次帶了器材來,錄了半小時像和拍了許多照片,這些資料我都用在後來發表的文章裏。
 
1975年,趙如蘭、賈伯康在富隆茶樓聽杜煥唱廣東南音。(榮鴻曾攝)
1975年,趙如蘭、賈伯康在富隆茶樓聽杜煥唱廣東南音。(榮鴻曾攝)
 

充滿童真的一面

 
那年卞先生來住了一段時間(註:趙教授丈夫卞學鐄,美國麻省理工學院航空工程教授),跟着我們一起去玩。有一晚已到午夜,老師還是興致很高,說去吃黑森林蛋糕吧。卞先生就柔聲說晚了,回家吧。老師堅持不晚,還要玩。到頭來她還是聽卞先生的話。
 
1978-79年老師又受邀在香港的中文大學做訪問教授,大學提供她一座三臥室大公寓,離音樂系只幾步路,卻緊貼火車大學站,雖然火車來去吵一點,但是到市區去很方便。且每天早上火車瀉出從市區來的大群學生,像百鳥歸巢般嘻笑吵鬧,老師看着也有趣。我那年也剛巧初上任為中文大學講師,有一間小公寓在校園不遠的另一頭,去探望老師很方便,因此我們經常一起活動。
 

拜訪古琴家蔡德允

 
那年最值得懷念的是和老師一起去拜訪古琴家蔡德允先生,隨後我們兩人都成為她的學生。老師早在1958-59年已在台灣訪問時曾學過古琴,她在「素描式的自傳」裏寫道:
 
在日本期間我到了台灣和南韓漢城各一趟:在台灣與父母及女兒 Canta 相見,因當時父親在中央研究院講演;我在台灣也跟汪振華開始學彈古琴。古琴的聲音很柔和,晚上在父母親的睡房練習也不怕打擾他們。有大量歷代的文獻及樂譜證實古琴是中國最老也最重要的樂器之一,但我從沒想到要學,直到有一天在日本二手樂器店以低價買到一把古琴,香港修理樂器的師父告訴我它至少有300年。
 
我則在哈佛時受老師指點基本指法和熟讀有關古琴的文章,1976-78年我在康乃爾大學當博士後,經常回劍橋探望老師,剛巧張世彬先生1976-77年受老師所邀在哈佛燕京社訪問一年,我們每次相逢他就給我上古琴課,教了我一、兩首小曲。張先生是蔡德允先生最喜愛的得意門生(這是蔡老師收我為她徒後所告知),他說如果我們在香港的話就必定得拜訪他的老師蔡德允先生。
 

懷緬習琴的歲月

 
那年9月初,我們剛到香港才幾天,就約好了時間拜訪蔡先生,懇求她收我們兩人為學生。蔡先生那年已73歲,不輕易收學生,但是對我們的要求立刻答應,毫無疑問她早已知道老師是名教授,又是趙元任的女兒,又曾邀請張先生去哈佛。我們每星期去上課一次,午飯後出發,蔡老師住在香港島北角區,從新界沙田區中文大學去得先坐火車過獅子山隧道,再坐渡船過維多利亞海港,再徒步經四五條嘈雜的北角街道,爬上三層樓梯才到蔡先生家門,兩人路上有伴倒不覺得煩。我忘了先後,總之是誰上課另一個就旁聽。上完課就就照例吃點心,談談說說,向蔡先生告別時已太陽西斜,再渡船火車一番回到大學已是晚飯時刻。那三個多月真令人懷念。
 
記得那三個多月學的都是幾首初學必彈的小曲,《古琴吟》、《秋風詞》、《關山月》、《概古引》,當然也包括《陽關三疊》,是配王維七言絕句《渭城曲》的詞和意。2014年3月在紀念老師和卞先生追悼會上我就彈了《陽關》,一來紀念老師和我一起學琴經歷,二來是借詩句向老師道別。彈之前我讀了王維名句:「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未讀完我已淚如雨下。
 
12月老師要回哈佛,我則繼續學習。兩年後我也回美,課程終止。之後我每年回香港都去上課,1996 到2002年我在香港大學教,更每隔一、兩星期就去探望蔡老師和溫習舊曲。蔡老師是影響我最深的第二位長者,2008年我出版蔡老師傳記英語本,完成多年的心願,這是題外話。
 

結下師生情緣

 
蔡老師和趙老師結下師生琴緣,兩人雖然幾十年來遠隔重洋難得見面,但是互相敬佩仰慕之情洋溢在各自與我閒談中。1983年正月趙老師帶着錄像儀器赴大陸做實況調查,途經香港探訪蔡老師,誠懇要求為蔡老師彈琴錄像。蔡老師除了為學生學習方便上課時讓我們錄音外,向來不讓任何人錄音,更無論錄像(蔡門學生2000年出版的《蔡德允古琴藝術》雙 CD 盒是根據上課時錄音製成)。但是在深厚友誼重壓下不忍拒絕,竟然答應。於是在正月5日和7日兩天,趙老師就地在蔡老師北角家中書房裏,得到蔡門我師姐劉楚華協助下, 完成約一小時的錄像。如果沒有趙、蔡兩位老師的友誼,沒有趙老師的遠見,這份古琴史上極珍貴的原始資料就不會存在。2007年6月10日蔡老師辭世,享年102歲,趙老師聞訊後無限傷感。
 
1983年蔡德允和趙如蘭在香港蔡家。(劉楚華攝)
1983年蔡德允和趙如蘭在香港蔡家。(劉楚華攝)

 

獨鍾情於香港

 
有些人不喜歡香港,誇張的說香港又擠又吵又髒,粵人粗糙,粵語「硬嘣嘣」。老師顯然不同意,一有機會就去短住,多年後老師把她全部所藏書本、筆記、音響音像資料、樂器等都贈存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她的學生榮鴻曾、林萃青、余少華,學生的學生陳守仁、衛慈朋、李忠順、張海欣都先後在中文大學任教,可見老師與香港實在有緣。香港社會生氣勃勃,香港市民直率熱情,香港的環境文化引出老師童真純情的一面。當我們學生們圍繞着老師和卞先生時,卞先生似乎是家長,很有耐心的看管着我們這一群年輕人——包括老師在內。
 
(圖片由作者提供)

榮鴻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