説不出的美學體驗──盆景、美學與沉默

盆景帶給我很多樂趣和寄托,以及難以言喻的美學體驗。這一切主要還是來自緣分和命運,沒有這個非人為的關鍵因素,我是不可能進入這個世界的。這也是我在盆景美學中領悟到的重要道理。

2022年的最後一天,我將大部分盆景,送予居於大埔現代山居的前輩。回程時略感疲累,但心中頗為愉悅。

與盆景結緣已近10年,不但帶給我樂趣和寄托,也有着難以言喻的美學體驗。這一切主要來自緣分和命運,沒有這個非人為的關鍵因素,我是不可能進入這個世界的。

這是我從盆景美學中領悟到最為重要的道理。

遭遇和美感—以蘇東坡為例

我們且以蘇東坡的《記承天寺夜遊》為例,説明命運在美學體驗上的決定性作用。

蘇軾的一生,基本上是在新舊黨爭的漩渦中度過的,歷盡苦難,烏台詩案更幾乎令他丟失性命,因此寫下了「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的感懷詩句。

這個「已灰之木」的心境是恐懼和悲涼的。

但也是如此境遇,他才在謫居黃州時,看到「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發出了「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的感慨。這裏的感情微妙而複雜,既包括貶謫的悲涼,也蘊含美學上的升華。

值得留意的是,同行者張懷民也是被貶,他們都「看」到了。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

這就是機緣了。如果蘇軾仕途一帆風順,躊躇滿志,那麼他即使如何博學,悟性奇高,但所領會的人生感悟和美學境界,肯定截然不同。那些流傳千古的詩詞文章,必然殫精竭慮也無法寫出,因為他怎麼也「看」不到。

這就是歐陽修所説的「窮而後工」,也是美學家朱光潛所說的「痛定思痛」,甚至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一帆風順的人生,窮境何來?又談何後工?

無可抗逆的人生厄運

這種福禍相倚的關係很值得玩味。這個「禍」肯定不是人之所欲,沒有人為了美學及哲學感悟和創作突破而特意將自己弄的悲慘不堪,我等凡人也無此能耐,梵高徐渭雖是例外,但他們的精神是有問題的。

故此,如果蘇東坡有選擇權,他肯定不願人生如此顛沛坎坷。

這些「看似」禍事的大小經歷,其實都是冥冥命運之安排。如此也令古往今來的創作者看到了人所不見,寫出了流傳千古的篇章。

這就是機緣,既非人為,也伴隨着程度不一,形式不同的代價。代價愈大,收穫也許更高更深,就好像朱光潛在《詩論》中所説,「我們在對象(object)中取得(take)多少,就看他在自我subject-ego中能夠付與(give)多少,無所付與便不能有所取得。」

是的,在審美體驗和人生感悟上,我們是要付出代價的。

當然,承認機緣和命運,不等於忽略個人因素,個人還是能夠作出反應、轉化及領悟,這與自身的稟賦、性格、積纍,以及是否努力,密切相關。就好像古往今來被貶文人不計其數,但能夠創作出來的好作品,還是寥寥可數。

以上思路有何功用呢?功用相當大。因為在闡述美學體驗時,人們往往將之歸因於自身的美學素養、知識旨趣,道德情操,甚至先天稟賦。如此論述方式,很容易將自我推到舞台之前,放得過大,高低雅俗的觀念/心態由此而生,令我們難以抽離小我,也欠缺了宏觀思路和態度,更難以包容。

故此,認清緣分和命運的重要性,好處很多,最起碼能夠把自我/小我看得輕一些,也淡一些。

人的問題,往往在於把自己看得太大。

我且用自身的盆景緣分為例子,略加闡述。

人生境遇與美學體會

2009年9月女兒出世後,愛玲他們來家裏看望孩子,那是她第一次來我家。在陽台上,她輕輕地説道,這裏沒放植物,有點可惜。

是的,那個時候的陽台上空空如也,但我丁點不覺可惜。怎麼陽台上還要種植物?我哪有如此閒情?植物有何特別?

是的,那幾年我投資屢有斬獲,搬了新家,又喜獲麟兒,忙碌中一片欣欣向榮,看似邁向人生勝利組。但實質上我卻感到無比焦慮和不安,在美好的背後,我總覺得有些東西不太對勁,卻難以捉摸,表面的忙碌,更掩蓋了江河下的隱隱暗湧。

這種感覺終於在孩子9個月大的時候得以證實,暗湧猶如長河決堤,向我洶湧而來,幾至沒頂。

下一個問題是,該如何面對和跨過這個人生門檻?

門檻可以把人重重絆倒,但跨過了,很可能是另一番光景,問題是能否跨過。如今回顧,最終能否跨過也是命運使然,個人能力依然微弱。但有意思的是,如此遭遇,可令人精神處於特殊狀態,相當敏感,就如處於倒數階段的死囚,在人生的最後時光,反而「看到」了那朵盛開的花兒。

你看到了嗎?
你看到了嗎?

這對於一般人來説,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

也因如此,我「看到」了許多平時根本不留意的事物,感到無比新奇和感恩,更驀然察覺樹木有情,能夠聆聽心聲,予以無聲安慰,「一葉一菩提,一花一世界」,確是真實不虛。從此我就一股腦兒的投入盆景世界,開啟了另一個審美新天地。

這當然不是一蹴而就,依然需要時間的沉澱和付出,也需要自身稟賦及儲備的呼應。這就是必須條件和充分條件的美好結合。

這個必須條件,就是緣分和命運。

眾樂樂不如獨樂樂

如果以上陳述尚算合理的話,我們就要回到篇首重點──承認機緣/命運在美學體驗上的重要性,繼而調整自身心態,放下小我。

美學家或藝術家們(甚至也包括學者)大多有「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願望,既希望分享,也期開啟他人眼光,有所裨益,例如宗白華先生就發出「走慢一些,好好的欣賞身邊美好事物」的感嘆;渺小如我,也時而期望與他人共享盆景之趣,以及其中蘊含的深意。

但這類思路都難免一廂情願,因為我們往往忘了機緣這個重要元素。他人的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匆匆而過,這很可能不是他們的問題,而是命運之軌道仍未交錯,這可是人力無法左右的。

人們固然能夠透過學習,來進入另一世界,但真正的融入,往往來自源自命運的切身體驗,也只有命運的無形之手,才能將人真正置身於獨特的人生情境,予以磨練、體會和升華,「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賈誼 《鵬鳥賦》),就是如此。

《漢書‧賈誼傳》
《漢書‧賈誼傳》

就好像我們知道古文詩詞的字句含義,但是很可能要遇到類似的境遇/經歷,才有切膚之感,才可深切體會,真正融入。沒有人生體驗,怎會明白辛棄疾「天涼好個秋」的真意?沒有親身厄運,怎會明白柳宗元筆下「僇人」的心境?而且體驗越深,愈是精微的思想,其實愈難分享。

想通這點相當重要,因為就會承認深層感受及想法的無法通約性(incommensurability)。既然如此,就少了渴望回應的不安躁動,學會了自得其樂及享受寂寞,不要刻意尋求回音,也不用過於孤芳自賞,更也不用憤世嫉俗,當然,也不要太在意他人是否明白。

局中人更需要的,是寧定和平淡,懂得了包容,也學會了沉默。孟子所說的「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無非如此。

人所探求知識和思想,是讓自己想得更清楚,讓自己的生命予以轉化和升華,最終為的還是改良自己,自己是最為重要的得益者。這就是孔子所説的「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

當然,前提是我們依然需要自知之明,而不是陷入自以為是或野孤禪的尷尬困境。

想明白了這些,我整個人放鬆了許多,也淡然多了。「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我等作為既得利益者,也無須過度代言,衆樂不如獨樂,自己能夠理解及享受,才是最為重要。

這是我從盆景美學中領悟到最為重要的道理。

施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