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作品的朗誦首先基於對文本的理解以及文體風格的展示,這是誦者的基本功。然而一個好的誦者應該學會從文本的探索中領悟作者隱藏的寓意,並以此在展示時賦予獨特的創意。
「繪畫美、音樂美、建築美」
徐志摩的《再別康橋》膾炙人口,被譽為「繪畫美、音樂美、建築美」的經典朗誦作品。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裏的艷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裏,
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榆蔭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沉淀着彩虹似的夢。
尋夢?撑一支長篙,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裏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多年來誦者以舒緩的節奏,輕盈的動作,纏綿的情意以及淡淡的哀愁來誦揚,以表達對劍橋的懷念之情。
詩歌被譽為文學的皇冠,它的情感最濃縮,詞彙最精準,尤其詩歌的意象具特殊的象徵意義。戴望舒的「丁香一樣的姑娘」、北島的「鍍金的天空」、顧城的「年輕的樹」都象徵特有的含意。難道《再別康橋》中的 「雲彩、新娘、倒影、清泉、天上虹……」只是劍橋自然景緻的羅列,還是蘊含着豐富象徵意義的情感符號呢?直到讀到廖鍾慶先生關於徐志摩詩作的一系列論文後,這個謎團才得以解開,一切才豁然開朗。
廖先生在〈徐志摩《再別康橋》試譯一文〉中指出:「雲彩」與「湖水」以及「水中的倒影」是有所指的,「雲彩」指的是林徽音,而「水中的倒影」則是徐志摩。
在徐志摩1926年發表的《偶然》一詩中,明顯地表明了這一點:
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據林徽音的兒子梁從誡先生所述,他母親親口告訴他這是徐志摩獻給她的詩作。 「雲」是林徽因,「水」是徐志摩,「交會時互放的光亮」這種投影關係所散發出的生命的姿彩與愛情的火花,具體地是指徐林當年一見鍾情的初戀故事。詩中的「我」指的是林徽因,而「你」則是徐志摩。
景物意有所指
一旦明白了這個意象的含意,一切就迎刃而解了。詩中的詞語不再是單純甚或空洞的景物了。一切顯得生動起來,顯得充實起來:「金柳、新娘、倒影…」的含意都實有所指,也明白了為何會「在心中蕩漾」以及「甘心作一條水草」的緣由,在在洋溢着初戀的喜悅。
《再別康橋》創作於1928年,是徐志摩離開劍橋大學6年後重回康橋時寫作的。當1920年深秋徐志摩在倫敦的一個集會上偶遇才16歲半的林徽音,倆人一見鍾情墮入了愛河,「他們談詩論藝、一起進餐、喝茶、散步、寫詩……」,並一起對英國浪漫派詩作「癡情的迷戀」。『重要的是他在這裏發生了他們那一個時代被認為很了不起的自由戀愛,以及這段自由戀愛的故事觸發了他由商科經濟政治轉變成文學家詩人,他真正繼承劍橋的是,他終其一生戮力以赴地承接了他的及劍橋前輩英國浪漫派詩歌奠基人詩人華兹華斯與柯爾律治的詩歌風格創造出中國浪漫派詩歌!』(註一)(「雲與湖水」的投影關係就來自華柯的名作《水仙花》)值得一提的是,他們曾經立下誓言要獻身中國浪漫派詩的創作。因此可以說,『這次的相遇與相識,不止改變了徐志摩一生,也點燃了中國浪漫派詩歌的火種,並讓現代中國詩歌進入了一個嶄新的年代。』(註二)
當我們對詩作有了這樣的解讀,在展現時就不會以單純的懷戀、以惆悵的情緒,甚至近來網上還流傳着用低吟的氣聲來誦讀了。我們的誦讀完全跳出了以往的窠臼,賦予全新的意念:充滿自信地,富有豐富內涵與活潑視像地去展現作者當年的思緒。
對劍橋的感恩是大愛,正如徐志摩所言:『就我個人說,我的眼是康橋教我睜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橋給我撥動的,我的自我的意識是康橋給我胚胎的。』(註三)然而,那深藏內心的情愛更撥動他的心弦:『但我在康橋的日子可真是享福,深怕這輩子再也得不到那樣蜜甜的機會了。』(註四)這兩者交織在一起構成了誦讀的基調:不是傷感的、惆悵的、哀愁的,而是爽朗的、瀟灑的、甜蜜的。故應以一種深情的懷戀,喜悅的悸動,情意綿綿的愛去告別那『青春就是讓你張揚的笑,也給你莫名的痛』(註五)的當年了。
從詩歌一展開,「揮一揮衣袖/作別西天的雲彩」開始,詩人進入了深情的懷戀。那雲彩中顯現出的是林徽音少女的身影,接着那「湖畔、金柳、夕陽、新娘、波光、艷影」,詩人沉浸在初戀的甜蜜中——「在心頭蕩漾」。如此浪漫的劍橋生活,怎麼不「甘心作一條水草」呢?
「天上虹」則是徐林二人共同的嚮往:在中國開創浪漫派詩歌的新風!這才會去「尋夢」,才會「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裏放歌」。詩人滿懷激情的呼號與歌唱,猶如他在散文《我所知道的康橋》中「你那決活的靈魂也彷彿在那裏迴響!」般的奔放。
詩人的瀟灑
然而,這夢隨着林的離去而被「揉碎」被「沉澱」,終不能再「放歌」,唯有「悄悄」「別離」。但是這樣「沉默」寧靜的場面,又正是他的師祖華柯認為:『一切好詩都是「強烈感情的自然流露」。(The spontaneous overflow of powerful feelings.)並且,這些好詩都「導源於寧靜中回憶所得來的情感」。』(註六)廖鍾慶先生認為:『所以,詩人的歸來與别去都是「輕輕的」。』『「靜」,客觀地言之,是離别時康橋的主旋律。』有了這樣的理解,我們對詩人從激昂地「放歌」轉為「沉默」有了心理依據,這不是情感的低落甚或憂傷,而是深沉的祈禱與堅定的意志,是詩人情感凝聚的高峰。為此,誦者可通過表面語流緩慢滯澀而內在節奏強烈的手法——「悄悄是别離的笙簫…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來彰顯詩人離別時內心情感的激盪,並以身體語言的展示(尤以眼神)達到此處無聲勝有聲的感染力度。
詩歌的結尾,「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正體現了詩人的瀟灑。他將一切的夢都留在了康橋,然後繼續實踐着他與林當年的盟誓:齊心合力地為中國浪漫派詩歌創作而奮鬥!而事實也證明:他為中國浪漫派詩歌傾注了全部的心力;同時他一生追隨着林,直到為此獻上自己的生命。因此誦讀者怎麼能有一絲的惆悵、一絲的哀愁呢?
對《再別康橋》的解讀,證明朗誦與其他再創造的藝術一樣,需要認真探索,積極開拓,唯有如此才能真實地傳達原作的意念,同時在展示時賦予獨特的創意。
註一、註二:引自廖鍾慶文:〈談徐志摩《雲遊》與林徽音《你來了》二詩〉
註三、註四:引自徐志摩散文:《吸煙與文化》
註六:引自廖鍾慶文:〈徐志摩《再別康橋》試譯〉
註五:引自宮崎駿:〈虞美人盛開的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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