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鯨記——疑幻疑真

海浪湧動着,製造很多幻像。灰色的海水捲着弧形的浪,你會以為是鯨背;遠處的浪花濺得高一點,你以為是鯨魚噴水;還有那漂浮的黑褐色海帶,加上一浪與一浪之間,露出載浮載沉的黑點——原來是浮在海面的鸕鷀,都令你疑幻疑真。
19世紀中期,勇悍的捕鯨人群聚南洋,追捕世界最大的齒鯨——抺香鯨。他們雖然坐大船去搜尋鯨蹤,卻是放下小艇去迫近獵物的。
 

追鯨族

 
我在北美西岸小鎮坐小船看鯨魚,想體驗一下鯨比船大的感受。小船只載幾個人。同船的一個美國女士搭訕,她在附近的中國餐館做會計,已參加過好幾次了,每有一點餘錢,就來觀鯨。
 
那是一個有霧的夏日早晨。我們的小船直向海中駛去,但沒有離岸很遠。駕船人從前是漁夫,他說這幾天有幾條灰鯨一直在近岸活動。他把船停在波濤中守候,我不暈船,但有點後悔早餐吃了個太陽蛋。
 
「那兒!那兒!」船夫指着幾米之外的海面。我們轉頭猶見鯨背,正以圓弧形滑進海裏,滑了好幾秒。「好大的鯨魚」,有同船者感嘆。
 
那是一條灰鯨,身上斑斑藤壺印。鯨淺潛後,過一陣才會上來呼吸,於是我們接下來的活動,就是環視海面各處,尋找牠的噴水。那不是容易的工作。鯨魚並不圍着我們的船轉,牠淺潛一陣再浮上來時,已經游到遠處了。小船不時轉方向,我們也四面八方不斷自轉。
 
海浪湧動着,製造很多幻像。灰色的海水捲着弧形的浪,你會以為是鯨背;遠處的浪花濺得高一點,你以為是鯨魚噴水;還有那漂浮的黑褐色海帶,加上一浪與一浪之間,露出載浮載沉的黑點——原來是浮在海面的鸕鷀,都令你疑幻疑真。在許多次幻象之後,又會有一下圓弧滑過的鯨背,或者一下噴水,而這鯨背或噴水總不在同一個方向出現。船夫根據多次的鯨背出露,告訴我們共有三條灰鯨,兩條大的,一條年輕作淺灰色的。
 
海浪湧動着,製造很多幻像。
海浪湧動着,製造很多幻像。

 

安知「鯨」之樂?

 
幾條鯨魚優閒地在近岸大海裏泅游,就讓我們被包圍得團團轉了。我們看牠,牠們也看我們。船夫說:「有時牠們好奇,游得很近,瞧瞧我們是什麼東西。當牠看着你的時候,你會疑惑牠們腦子在想什麼。」船夫低調地給船中人講起種種鯨魚故事。
 
我們的鯨魚今天不好奇,牠們更愛跟我們捉迷藏,而且很偶然才露一下尾巴。高豎尾巴是深潛的動作,接着就有四、五分鐘不露頭了,但我們為了拍一張鯨尾巴,還是盼牠們來一下深潛。在搖搖蕩蕩中等呀等,三條灰鯨還是藏尾露頭,船中人於是編起故事來:潛吧!潛吧!難道鯨魚你沒有尾巴?
 
回到岸上,我還在想着這次平凡又真實的鯨魚接觸。黃昏時,我走到堤岸,望向早上鯨魚出沒的那片大海。海風撕扯着紗似的霧,崖洞濺出高噴的水花。岸邊立了一塊碑,紀念1936年兩個在怒濤中犧牲的救人者,碑文說:自然才是主宰,兩個英雄回到了母親的懷裏。在海中我又見到小水柱了,孩子拖着父親,也歡叫着走來。用望遠鏡看,我認出那條年輕鯨的身影。牠們還在大浪裏漫游,而且讓我看見尾巴。比起懶洋洋地躺在礁石上的海豹,牠們身大力雄,是真正的海上王者。
 
我到網上搜出《白鯨記》來,這本美國文學名著比枕頭還厚。作者在19世紀中期親歷捕鯨,他以怒鯨揚波似的筆觸,誇張地描述種種驚險場面。這本名著卻令他聲名狼藉,死時貧病交迫。
 
據說20世紀初發明機械捕鯨,令鯨魚瀕臨絕種。及到石油副產品取代了鯨脂,於是觀鯨業興起。我的觀鯨不過是這大波瀾的一個小水花。哪一天石油枯竭,人鯨關係會再生浪湧嗎?
 
圖片:作者提供
 

張倩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