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機抵達北京國際機場,甫踏出機艙,一個情景立即引來連串反思。
一個說着北京普通話的男子跟親友在前面走着,突然他快步走向通道旁邊的一個盆栽,蹲下來大聲向矮樹吐了一口痰,眾親友立時為之側目。他們像我一樣面露驚訝的神情,並也「彈開」了幾步,跟這名親友保持一段距離,身體語言不以為然,要劃清界線。
儒學核心:血親仁學
如此一個簡單的行為或習慣,足以勾起近日思考的儒學問題。陝西師範大學的尤西林教授給我一篇他最近發表的論文,論題談到羅光先生討論儒家「血親仁學」在當代中國的困境,指出中國傳統儒學的核心為「血親仁學」。仁的基礎在周禮以敬祖為基石,血親的社會差序格局自然蘊涵了等級,因而仁的天理或「公心」實際上受制於血親關係,或所謂「親疏有別」;其後與權威專制及各種意識形態不謀而合,那還不是一兩句信仰式的道德理想主義可以解說過去的。
道德行為因應現實環境改變
仁的第一根據如果是中國古代哲學的血親倫理,其實富有信仰意義,尤西林說那還有幾重根據。思想史跟自然史及社會史都有關係,這是一重,例如一場死傷無數的地震足以改變一個世界觀。此外,知人論世還要回顧主體存在的生活世界,生存的經驗模塑了思考,它又同時跟其他存有的經驗與記憶作出視野交融。尤西林便是以西方詮釋學的說法提出了儒家仁觀的另一重根據;簡單說便是實踐仁必須以生活的整體經驗為基礎,道德行為要因應現實環境以求合理平衡,務求道德的決定有一定的普遍性。
當血親倫理以五倫關係的忠、孝、情、信、義為前提,遇上了現代性的視野以至當代性的反個人趨向,其面臨的衝擊難免會令血親倫理脫軌。所謂現代視野,從 modernus 的拉丁辭源來考慮,其淵源掛鈎於彌賽亞主義。這提點使人大悟之處,乃在它的普世價值。彌賽亞指向全人類的救贖,脫離了單一民族的利益考慮,所謂公心的普遍性便給予了血親至上的傳統信念無形的壓力。「大義滅親」或「幫理不幫親」的說法便鏗鏘有力。
尤西林的分析,其實也是在當代中國血親關係兩極的發展。一方面家屬繁衍的權力在官在商都在迅速蔓延,另一方面又受到抵制及抨擊。尤說現代轉型的中國深陷私人關係倫理,拖累了公共社會的建設,因而對傳統血親仁學的反省成為了重要的時代課題。中國現代史的複雜曲折以及幾番對傳統價值的掃除,其實也給予了所謂現代性與當代性平坦踏步的空間。日前在北京機場目睹的與親人「劃清界線」的情景,說明了一截在轉變中的文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