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國家所熟知的世界已一去不返

當前是一個「巨變的時代」,人類社會正面臨數百年來歷史的分水嶺。西方國家所熟知的世界,已一去不返了。
撰文:胡佛(國立台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
朱雲漢院士最近完成了一部新著,我承他的厚愛,讓我能先睹原稿,並表示一些淺見。若干年來,我對台灣社會的擾攘,十分憂心,特別在輿論及知識界,也常出現價值錯亂,顛倒是非,以及浮囂、乖戾之氣。在這種自以為是的偏執下,很易將自我縮限在一方的井底,看不到井外廣袤的天地與風雲變幻。我的憂慮,使我在若干場合禁不住提高嗓音呼喚:不要以為只要自己端坐在這裏,地球就不會動啊!
歷史的巨浪已衝高到一個時代大翻轉的轉捩點了,我們豈能閉目不看這股巨大的推動力嗎?當我慨嘆我的嗓音究竟能震動多少人的耳鼓時,朱院士的大著正映進我的眼簾,忽焉我有一種終於發覺有人身在最高層,不畏浮雲遮望眼的既異樣又欣慰的感動。
在細讀了朱院士的大著之後,我豈止是感動而已。他的若干突破流俗之見的膽識,直逼問題核心的洞見,通達貫穿的剖解,以及從中所流露出的人文關懷與正義情操,更使我不能不在心頭感到震撼!我的震撼,使我進一步察覺到朱院士的整體構思,在空間上,既着重「致廣大」,也求取「盡精微」。在時間上,則能放眼300年來的中西歷史,縱觀所激盪的波濤及發展的方向。「致廣大」是一種「宏觀」,而「盡精微」是所謂的「微觀」,朱院士先將兩者聚集在社會及價值體系的結構中,再巧妙地融入300年來的歷史波瀾,從而得在歷史的高處,巨細靡遺地觀察政治、經濟、社會及思想等各種因素,在互動間,對人類發展所形成的動力。

21世紀:巨變的時代

朱院士多年來在社會理論及實證研究上,所累積的嚴謹而深厚的學養,再加上對人對事常能設身處地加以體認與設想的稟賦,使得他可從容地擺脫某種特定立場與思維的牽絆與侷限,而發展出全盤觀察人類社會脈動的科學歷史觀。在這種他自稱「大歷史觀」的方法論的引導下,他從認證、析述、評判,直到道德的思維,逐步推演,條理分明,而能在不見鑿痕下,一氣呵成,完成他的通盤而完整的論述。我在細讀的過程中,時而滿眼湧現不盡歷史浪潮的湍急,也時而充耳聽到兩岸啼不住的猿聲,但也有一種柳暗花明,輕舟已過,而前村在望的驚喜與感喟。
且看朱院士如何「高思在雲」,開啟他對21世紀世局的探究。他首先用一篇〈序曲〉,語出驚人地為歷史的發展定調。他直言:當前是一個「巨變的時代」,人類社會正面臨數百年來歷史的分水嶺。站在分水嶺上,可同時看到四重歷史的大反轉。其一是:以美國為核心的單極體系的式微;其二是:第三波民主的退潮;其三是:資本主義全球化的陷入困境;其四是:西方中心世界的沒落。他指出美國的單極體系,從冷戰的結束迄今,不過20年,卻正像一個歷史空隙中出現的例外。至於西方中心世界的沒落,相對地,也正顯示「非西方世界」的全面崛起。這一反轉,會造成最基本層次的結構性變化。朱院士的論斷是:西方國家所熟知的世界,已一去不返了。
事事以西方認許為世界標準的國際秩序,尤其是新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將不再一紙通行。(亞新社圖片)
事事以西方認許為世界標準的國際秩序,尤其是新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將不再一紙通行。(亞新社圖片)

西方文明定義受質疑

自19世紀中葉以來,以西方為中心的文明觀,不僅認為西方國家的爭奪霸權,追逐所謂的國家利益,原本就是歷史進展的必然過程,而所主張的自由主義的民主,則更是人類意識型態的終點與政府的終結型式。不過,請試想:如人類社會的共同目的,是在公平與正義的基礎上,促進人人的美好的生活,很顯然地,西方強行殖民主義及爭取世界霸權的主要國家,長年的強取豪奪,何止是摧殘公義,且經常成為世局紛亂與災難之源。
朱院士也毫不避諱地指出:過去以西方文明判定「進步」與「落後」的座標,已受到相當的質疑,亦即與西方文明接軌的未必是「進步」,而與自己文化傳統重新接軌的,未必是「落後」。這真是對以西方為中心的種種說詞,所作的當頭棒喝!請清醒一下罷,還能再習焉不察,任人擺佈,而自欺欺人嗎?
朱院士放聲直言當前歷史所面臨的四大反轉,如果他對近300年整體歷史的巨變,未能發展及運用他的科學史觀,全程地細察、深究,那是說不出的。但在人類社會生活進展的過程中,近300年的歷史流向是極為曲折、洶湧而變幻莫測的,朱院士卻能敏銳而精確地掌握其中的主流,而在大著中分用五個篇章,針對若干重點,進行多面向及多層次的析論。我不能盡述他通篇大著的精采內容,但可略舉其要及我的一些隨感。

新保守主義不再有絕對的正當性

一、朱院士首先緊握住關係到西方世界整體結構的兩個核心要素:「市場」與「民主」,然後再進而剖析美國霸權的衰退。朱院士指出,「民主」與「市場」一向為西方世界發展的兩大支柱。西方的知分子且認為民主可帶來和平及良好的治理,經濟市場的自由化及全球化更可增進共同的富裕,而美國則是打造經濟自由化與政治民主化的主力。因之,整個世界當然要以美國馬首是瞻,美國也一向認為爭取及維護世界霸權,具有絕對的正當性。但實際的演變幾乎是南轅北轍。
在所謂的新保守主義,以至新自由主義與資本主義的主導下,市場機制所造成的則是「弱肉強食」與「劫貧濟富」,而少數富豪則一面強勢地操弄及掌控民主的過程,導致民眾的意見與需求難以正確而公允地表達;一面則自利地影響及削弱國家機構的治理功能,使得公共福祉無法有效地加以維護。朱院士曾徵引確切的數據,說明美國貧富差距的懸殊,已極為嚴重。相當多數的民眾淪為弱勢的貧窮階級,而少數富豪則成為強勢的特權階層。兩極化的社會,經常會出現階級的對立與抗爭,進而破壞社會的安定、和諧與凝聚。
再看社會風氣,普遍流於放縱與拜金。朱院士異常憂心這樣的發展,會「獎勵自私」、「追求虛榮」,以及誘導「無止境的享樂與無節制的貪婪」。他的憂心實質上牽連到人類生活的社會道德及文化取向的根本問題。我也深感面對如此的「美國風」,已不能不提高警惕,加以深究,決不可一昧地盲從了。到了公元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終於引爆金融大海嘯,造成世界經濟秩序的混亂,若干歐洲國家且陷入金融的困境。美國新自由主義所宣揚的「市場萬能,自由化萬靈」的神話,也隨之破產。
美國在朱院士所指稱的「變形市場」及「變形民主」的交互運作下,無論經濟力、政治力及社會力皆趨向衰退。在另一面,若干傳統及新興民主國家在美國新自由主義與資本主義的促動下,效行上述市場與民主的機制,終造成更嚴重的紛亂。向被稱為「終結價值」的民主,在這些國家卻變成「劣質的民主」。所謂第三波民主的浪潮,已開始消退。朱院士且指出,就連美國若干倡導自由主義的重要知識分子,也主張美國的民主體制,必須加以改革。總之,美國在911事件後,雖仍強力地維護單極的世界霸權,但很顯然地,已力有未逮,且不再能頤指氣使地掌控以西方為中心的世界秩序了。
中國為首的非西方國家,正使世界政經狀況出現「洗牌效應」。(亞新社圖片)
中國為首的非西方國家,正使世界政經狀況出現「洗牌效應」。(亞新社圖片)

以中國為首的非西方世界崛起

二、現不妨作一設想:如「非西方世界」,仍像過去一般的「落後」,美國的國力縱然呈現衰退,也還能自作調整,彌平一些區域局部性的風暴,而在峰迴路轉後,也非無可能維持單極霸權於不墜。但這一設想,在中國以驚人的速度崛起後,恐怕已絕少具有可能性了。
我完全同意朱院士所強調的,中國的崛起與所發展的中國模式,對全世界而言,簡直可稱為歷史上石破天驚的巨變。中國在1979年才進行「改革開放」,隨即就以最快的速度,推動經濟的持續增長;以最廣的幅員,進行全面的工業化;以及以最大的規模,消滅普遍的貧窮。朱院士根據多種研究資料指出,在短短的30餘年間,中國在經濟增長上的多項指標,皆一舉超越美國。這種轉變,已確切地說明全球生產力與財富的重新分配,以及世界秩序在權力及價值結構上的質變。
過去以西方為中心的「一元現代性」框架,已不能不為「多元現代性」所取代,而美國單極體系的霸權,也自然趨於式微。朱院士更意味深長地認為:中國的崛起要放在「非西方世界全面崛起」的歷史大故事中了解。這也就是說,人類世界的整體結構正面臨進一步的重組。
《高思在雲:一個知識份子對二十一世紀的思考》序(上)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