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斯汀教堂天花畫展現不同畫法

今期介紹米高安哲羅西斯汀教堂天花畫裏,初期繪畫的中心畫,與停工一年後重新規劃的畫作的對比。

上星期跟大家介紹米高安哲羅(以下簡稱米氏)西斯汀教堂天花畫的具體內容。 他首先畫了左面三幅中心畫「諾亞醉酒」,「大洪水」與「諾亞獻祭」,畫好後移開台架從地面往上看,發現效果欠佳,停工一年思量如何改變畫法,達到自己的要求。大家有看到以後的畫面,跟這三幅有什麼分別嗎?

畫面精煉  戲劇一刻

讓我們拿「大洪水」(圖1)與「創造亞當」(圖2)來比對一下。「創造亞當」是停工一年後重新規劃的畫作. 兩幅畫面積相當,「 大洪水」畫了很多人物,每一個體積都很小,米氏在畫面裏說了好幾個大洪水發生時的「微故事」,近距離放大細看,可以看到畫中人物面對洪水時的絕望神情,會思量為什麼天主會這麼不公平,把所有人淹死,獨留諾亞一家。可惜這些仔細的面部表情與肢體語言,在21米距離的地面上完全看不出來,觀者沒能代入人物的心理狀態,不能與人物有情感交流,故事交代不清。

反觀「創造亞當」,畫面構圖簡潔有力,故事凝練,人物人數大幅精減,把空間留給了兩位主角天主與亞當,每一位人物所得面積因而大了不少,在21米距離的地面,也可清楚看到他們的面部表情,畫家透過細微的光暗變化(註1)處理,把亞當的皮膚畫的光澤閃亮,年輕優美的身體,每一塊肌肉的冒起與轉折都看得清清楚楚,人物像雕塑一樣,非常立體。

(圖2)「創造亞當」(Creation of Adam);米高安哲羅 (1508-1512);高280 cm、闊 570 cm;濕壁畫。
(圖2)「創造亞當」(Creation of Adam);米高安哲羅 (1508-1512);高280 cm、闊 570 cm;濕壁畫。

「創造亞當」,是西斯汀教堂天花畫的代表。米高安哲羅挑選了戲劇性的一刻,讓觀者好像親臨其境,充滿期待。天主以自己的模樣創造了亞當,天主已經把他塑好,但他還未完全甦醒,整個人有點慵懶似的斜靠在圖左的綠色小丘上,完美的身體像古希臘運動員。看到天主向他飛來,努力提起左手向天主的手迎上去,迎上去。米氏非常聰明的讓亞當與天主的手指還有小小的一點距離,表示他們倆還沒有「接上」,天主還沒有把自己的精氣神透過指尖灌進亞當身體。大家屏息靜氣,等待著下一秒,他倆指尖接觸,第一個人類開始呼吸,阿利路亞! 世界從此不一樣。

人文主義 是天是人

這個歷史性的接觸手法,我在1980年代第一次聽到”ET Go Home”時初見,想不到這是後人400多年後的二次創作。原版創意的影響力,至今不衰,可見一斑。

天主的處理也是前所未見。以前畫中的天主,都高高在上,莊嚴威權,望而生畏,因為祂的能力非凡人可以想像,以前畫的天主面容都是若隱若現,模糊不清。米氏把天主與亞當並排在差不多同一水平線,與亞當有緊密的接觸,像一個殷切的父親,完全擺脫前人採用的憤怒的天主形象。天主畫的有血有肉,有清晰五官,跟人類一樣的形象。這既表達了天主以自己的形象創造人類,也很好的闡釋了人文主義的信念。人文主義強調人的價值,人類在萬物中有特殊地位,具有神性,與神有連繫。

畫面裏亞當還未完全甦醒,是靜態的,緩慢的。而天主正騰雲而來,祂是動的,是快的。亞當獨自一人,天主為天使簇擁。亞當全身赤裸,天主身披白袍。亞當身處一個三角形的綠色斜坡,天主與天使在一團棕紅色的「飛毯」圍裹中飛來,整團人物是圓形的。處處形成對比,效果卻無比和諧。

接下來的畫面也是沿用這個簡潔精要的手法來描述複雜的故事,「分開光明與黑暗」,「分開海上與陸地」裏的天主強而有力的身體,充滿戲劇性的大動作,不單配合天主當時處理事情的重要性,也讓地上的觀者清晰可見。

力與美的表現  動與靜的平衡

米氏不光要畫好中心畫,就是外圍的先知,耶穌的祖先,或坐或站在尖頂拱弧上,全身金棕色皮膚的裸體男子,甚至站在立柱上的仿大理石小孩雕像(註2),都畫的無微不至 。

就拿圖3左上角的德耳菲(Delphic) 女先知(圖4)與右上角的利比亞 (Libyan) 女先知(圖5)為例。她們的衣服顏色是多麼的明麗可喜(註3)。 德耳菲女先知身體畫的像一個圓球,配合她旁邊的拱弧形建築。米高安哲羅利用明暗法把她的衣服畫的光澤閃亮,皺折起伏畫的非常有質感,像一個雕塑一樣。她的手臂圓渾有力,左臂與左膝向前推,更增立體感。肌肉型的身體,整體比例均勻,姿態優雅。她眼神專注,好像留意著救世主隨時出現。身體朝向圖左,但卻掉過頭來面向圖右,她既是坐著又同時在動,留意她伸出的左腳大拇趾,強而有力,更添動感。

(圖3)西斯汀教堂天花畫;米高安哲羅(1508-1512);濕壁畫;長13米闊、36米 ,共460平方米。
(圖3)西斯汀教堂天花畫;米高安哲羅(1508-1512);濕壁畫;長13米闊、36米 ,共460平方米。

利比亞(Libyan) 女先知的動感更強。她背向觀者,提高雙臂,正準備把一本大冊子從後面的高架子拿下來,她把頭轉向圖左,同時扭轉上身,兩腿分開,一只腳還在小凳上,另外一只腳已經踏到地上。留意她上背的堅實肌肉,與雙腳的拇趾,清楚的表達了這個動作是「現在進行式」,她全身都在動。米氏在這裡讓利比亞女先知「舉重若輕」,其實這個姿勢在現實中很難拿捏,腰肢柔軟度不足,上肢不夠硬朗做不了,還要拿這麼一本厚重的冊子,弄不好更會摔倒。但觀者不會細想,米高安哲羅畫的美就行了。為了畫好這幅畫,米氏還特意聘用了一個男模特兒,素描了一幅草圖,專注畫好那強壯堅實的背肌 (圖6)。

在這裏得說明一下,為什麼所有先知都拿著一些冊子,羊皮稿之類的文件? 它們都是預告救世主來臨的文獻。

兩位女先知的肢體都有不同程度的扭轉,身體向左但頭朝右望,身體朝前但頭往後看。這是米高安哲羅人物的招牌姿勢,義大利文叫這做 contrapposto(註4),中文翻譯為對立式平衡,在米高安哲羅的畫作與雕刻是常見姿勢,好像人物正在動一樣,畫面因而變得生動有趣,充滿戲劇感。

(圖4)西斯汀教堂天花畫「德耳菲女先知」 局部(Delphic Sibyl) ;米高安哲羅(1511);濕壁畫;高380 cm、闊 350 cm)。
(圖4)西斯汀教堂天花畫「德耳菲女先知」 局部(Delphic Sibyl) ;米高安哲羅(1511);濕壁畫;高380 cm、闊 350 cm)。

全盛復興  積極樂觀

這麼多歌頌人體美的描繪,既代表文藝復興人文主義的巔峰,亦確立了米高安哲羅人體美頂級大師的地位。在米高安哲羅為這天花畫拗頸折腰的同時,拉斐爾正在隔壁畫他的傳世代表作《雅典學院》(School of Athens),這就是文藝復興的全盛時期(High Renaissance),是多麼美好的時代,就是想起也會讓人歡欣歌唱,手舞足蹈!

大家有沒有留意? 整幅天花畫沒有看到一個耶穌的形象,但耶穌的存在呼之欲出,因為亞當夏娃吃了禁果,人類有了原罪,所以要耶穌降世拯救世人,這都在先知們的預料之中。耶穌先祖猶太人雖歷經劫難,在天主庇佑下頑強生存,代代繁衍。

(圖5)西斯汀教堂天花畫「利比亞女先知」(Libyan Sibyl);米高安哲羅(1511);濕壁畫;高395 cm 、闊 380 cm。
(圖5)西斯汀教堂天花畫「利比亞女先知」(Libyan Sibyl);米高安哲羅(1511);濕壁畫;高395 cm 、闊 380 cm。

整幅畫洋溢著希望,積極樂觀的心態,既表達了智慧,又充滿感情,反映當時羅馬教廷的雄心壯志,與米高安哲羅的志得意滿。可惜好景不常,20多30年後,米高安哲羅為天花右下祭壇背後的牆壁繪畫《最後審判》時,教廷與藝術家都已經不復這個光景。

下星期跟大家談《最後審判》與《創世紀》兩畫的不同時代背景,意大利政治生態與天主教教皇的特殊地位。

(圖6)西斯汀教堂天花畫《利比亞女先知》 (Libyan Sibyl)草圖;米高安哲羅(1511);高28.9 cm闊、21.4 cm。 紅粉筆畫, 現藏美國紐約大都會美術館。
(圖6)西斯汀教堂天花畫《利比亞女先知》 (Libyan Sibyl)草圖;米高安哲羅(1511);高28.9 cm闊、21.4 cm。 紅粉筆畫, 現藏美國紐約大都會美術館。

註1:明暗法,又稱明暗對照法。源於意大利語Chiaroscuro ,Chiaro為「明」scuro 為「暗」。文藝復興時期開創的繪畫技法。通過強烈明暗對比以塑造三維立體的效果。達文西,米高安哲羅,跟以後巴洛克時期的卡拉瓦喬 (Caravaggio)與荷蘭的倫勃朗 (Rembrandt)都擅長此法

註2:米高安哲羅在平滑的天花面上畫出如幻似真的「立體」建築架構與仿大理石的小孩石像。

註3:2014年西斯汀教堂斥資2000萬港元安裝7000盞LED燈,以科技重現畫作500年前的原色,畫面更見絢麗。

註4:對立式平衡(Contrapposto) 通常描述一種站姿,肩膀和胳膊扭轉,偏離軀幹正軸,與臀部和腿不處在同一平面上,用一條腿支撐身體重量 。文藝復興大師模仿古希臘雕像衍生出來的效果,可說是時下S型站姿的始祖。

西斯汀教堂天花畫五之二

本系列文章:

西斯汀教堂天花畫

米高安哲羅見證羅馬教廷盛衰

《最後審判》維護教廷地位

米高安哲羅的雕刻藝術

鮑慧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