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當時正值反修例風波期間,筆者到英國出席會議,順道買了幾本書,其中一本題為How to Lose a Country: The Seven Steps from Democracy to Dictatorship,作者是土耳其人,「獨裁者」明顯是指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筆者看到書名很自然聯想到近年關於獨裁者和威權主義的暢銷書籍,但回港後見沒有迫切性,就擱下沒有再看了。
兩場並行的戰爭
近來拿出來一翻, 驚覺原來一直被書名誤導——這本書根本不是講述獨裁者怎樣竊國,而是說明民粹主義如何根本性改變了一個社會和它的人民,最後導致獨裁者上台,永遠地失去了原本的國家。目前香港的情况也與此十分相似,人們的焦點都放在威權主義的壓迫之上,卻忽視了民粹主義正在急速侵蝕整個社會,令原來的香港一去不返。
民粹主義者的劇本 中央的劇本
一直以來,筆者也指出,事實上近年在香港有兩場戰爭同時展開:一場是早已常態化的藍黃對決,另一場則是激進的民粹主義者與溫和的傳統精英的決戰。人們對前者都保持警戒,雙方均難越雷池,相反民粹主義一直都在前者的掩護和推波助瀾下推進,到發現時卻為時已晚,欲救無從,這也是全球經驗的教訓。
筆者固然清楚民粹主義的危險性,但去年反修例運動所掀起的民粹浪潮,卻是勢不可當。當時筆者已警告「諸神之黃昏」就在眼前——民粹主義者的崛起,已揭開了精英被奪權的時代的序幕,而「劇本」亦一早寫在牆上:一開始是政府及建制派被擊潰,之後必定會輪到泛民主派。不過筆者也希望從中找出積極意義,寄望民粹主義者能乘勢將香港的舊勢力推倒,令香港得以踏上久盼的改革之路,反正全球經驗顯示,民粹運動通常都捱不過兩年,到時候已不足為患。
然而,中央在反修例風波中不肯退讓,令改革的希望頓成泡影。對於業已崩盤的港府及建制派,中央採取了全面接管的做法,民粹運動對它的衝擊已難有作用,再加上《國安法》出台及押後選舉,令民粹主義者的矛頭更快更集中地指向泛民,同時為抗爭派增添了不少新彈藥。
雖然這次中央藉立法會延任令泛民和抗爭派內鬥的意圖至為明顯,但其前提是已知道抗爭派早就盯上了泛民,得以反過來利用民粹主義者的反精英傾向,所以北京才能夠坐山觀虎鬥,甚至借刀殺人,索性讓民主派來個自絕議會之路。即使抗爭派鬥倒了泛民,北京再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也不遲,反正它怎樣也不會輸。
「民粹一言堂」為北京助攻
之不過,民粹運動的第二種作用,也是它對社會移風易俗、推波助瀾的作用,卻逐漸浮現,那是筆者所一直低估的。近來由於泛民總辭及全民檢測的爭議,我們看到專家與知識分子的意見只要與民粹主義者不符,即使之前屬友好關係,民粹主義者也會立刻翻臉不認人,並發起群眾網民一起貶損和杯葛,將專家棄如敝屣,近期的「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就是當中的一種體現。
這些民粹主義者或在網絡上刻意發表激怒別人的言論的人(簡稱troll)的目的,當然不是為了討論或講道理,而是以前所未有的敵意和攻擊性將通訊空間「恐怖化」(terrorize),迫使對立的觀點撤走,同時盡可能除去通訊空間中本來存在的溝通禮儀、理性及內涵。由此可見,它們的「任務」不單是反精英反專家,更是反對多元聲音,務必要去除具理性判斷能力的「異端」專家,直至專家們都隨民粹主義者的音樂起舞為止。
這種「民粹一言堂」的「戰術」無疑會對社會造成極深遠的影響,足以令香港變得面目全非。假如抗爭派鬥泛民的客觀效果是為北京除去一個心腹大患的話,那麼民粹主義者的反精英、反專家、反對多元的取向及行徑,實質上是針對香港的舊保守勢力——他們才是香港的真正基石,才是北京真正想除掉,以達到其全面管治的最後堡壘。北京絕對有動機「放任」抗爭派和民粹主義者,將計就計,藉他們一併除掉泛民與舊保守勢力。所以現在最弔詭的是,換作在其他地方,民粹主義者的作為只是為他們的最終奪權掃清前路,然而在香港,儘管其行為很大程度還是理性的,卻變成為北京威權主義推倒最後堡壘,順道埋葬自己,令中央成為最後贏家。
我們正在失去香港
事實上,我們正在目睹How to Lose a Country: The Seven Steps from Democracy to Dictatorship 一書中的「七部曲」的頭三部曲在香港發生,它們是(1)製造一個運動(create a movement)、(2)打亂基本原理/言語「恐怖化」(disrupt rationale/terrorize language)及(3)不知恥(remove the shame)。至於本來該在之後發生的四部曲,由於中央以威權主義治港的緣故,已提早在香港上演,包括(4)拆除司法和政治機制(dismantle judicial and political mechanisms)、(5)設計自己的市民(design your own citizen)、(6)讓他們嘲笑恐怖(let them laugh at the horror),以及(7)建立自己的國家(build your own country)——在民粹主義及威權主義的夾擊之下,情況已是岌岌可危,我們正在失去香港。
縱使無日無之的政治鬥爭已支配着人們的思想與生活,但我們必須認真回顧及反思,是什麼令自去年起的不滿(discontent),變成一種不容許相反意見的偏狹性(intolerance)?是什麼令抗爭變成排除異己?香港沒有了專業與多元誰得益?那樣是否依然是香港?如不盡快找到答案,香港將會在憂患中分崩離析,在威權政治中輪迴,永不超生。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作者簡介
袁彌昌,英國雷丁大學戰略研究博士,現為香港大學政治及與公共行政學系榮譽講師。著有Deciphering Sun Tzu: How to Read “The Art of War” (牛津大學出版社),其專欄文章定期於《明報》筆陣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