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的啟示

蒙古有95所大學,主要的都是公立大學,校長教員都是公務員,教育部可以隨意調動。

這是3年裏面第二次到烏蘭巴托。有些地方發展得很快,從機場到成吉思汗廣場,一路都是新建的高樓大廈,其中剛開張不久的香格里拉酒店尤為矚目;也有些地方挑戰更大,高等教育的處境就是一例。近年港大的高等教育暑期學院,來了不少蒙古學員;在烏蘭巴托聽他們的訴說,更加覺得感同身受。

蒙古不是前蘇聯的一部分,而且蒙古的民主革命(1990年)發生於柏林圍牆倒下、蘇聯解體以前,但是當年的確是「社會主義大家庭」的一個成員。除了經濟上服從蘇聯的統一調配之外,與其他東歐共產主義國家一樣,高等教育沒有明顯的中斷過,因此頗為發達(這裏面有斯大林以科學造神的因素,此處不贅)。

即使現在來看,蒙古大學研究能力的底子還是很厚,尤其是自然科學,潛力很大,這與前共產主義陣營在亞洲的幾個國家很不一樣;後者或則經過經年的戰亂,或則經歷災難性的「革命」,高等教育受到嚴重破壞,又或者根本沒有機會起步。

因此,在蒙古步入大學,那感覺與步入俄羅斯的大學,感覺很相似。她提出要有4所大學在10年內進入亞洲100強,也就不算是太奢望的指標了。她的大學有很多與世界前沿大學合作的項目;與教授們談起,對於本學科的前沿發展也是瞭如指掌,但是學者們眾口一詞,都覺得日子很難過。

首先是經濟。由於煤的市場驟然緊縮,最大買主中國因環保而減少入口,一些低質素的煤礦甚至需要倒閉。非常豐富的金屬礦藏,如銅、鎢,或則國際價格下跌,或則外國投資退出,導致發展遲滯。傳統遊牧業帶來最大的產品──羊毛,由於沒有很好的營銷策略,也由於生產滯後,無法進入高價市場。

蒙古本身只有300萬人口,國內市場很小,消費難以支撐國家的經濟。而現代生活的必需,如食品,相當一大部分要靠進口;蒙古人傳統不吃蔬果,烏蘭巴托的城市人卻離不開蔬菜和水果,是最近兩三年年才開始在國內種植。

經濟的發展和前景,對蒙古的高等教育影響很大。教育部正在制訂高等教育發展的藍圖,筆者與同時獲邀的史丹福大學Susanna Loeb教授,不約而同地提出,假如不知道經濟發展的前景、不知道大學畢業生會面臨怎樣的職業前途,就變成高等教育沒有內涵性的目標,就很難制訂藍圖,所謂4所大學進入亞洲100強,就變成空洞的目標了。

其實,蒙古這樣的國家,經濟發展可以有很大空間,例如旅遊有很大的發展潛力,西方遊客去過都覺得難忘,但是本國人也許習以為常,反而覺得沒有什麼景色,所以沒有什麼開發的意圖。

學術自主 法案被撤

至於藝術,蒙古的美術品獨具一格,加以開發,一定可以創出國際市場。事實證明,藝術市場的開發,雖與該國的經濟發展水平沒有直接關係,但是與藝術市場的營銷水平有關。兩年前就發現,蒙古「出產」歌唱家(大概與傳統的草原生活有關),加以策略性統整,可以在國際上爭一席位。

還有,近年接觸蒙古人較多,發覺他們很有語言天才;他們自己也承認,要是加以系統的培養和應用,在今天互聯網時代,也完全可以成為一種優勢。種種方面,要是用心開發,要一個300萬人的國家興旺起來,似乎絕對不是妙想天開。

這次訪問接觸了幾十位各院校的領導和學者,卻普遍地不感到樂觀,與兩年前比較,可以說士氣很低;兩年前抱有的一些希望,似乎都破滅了。

兩年前,當時的教育部長興致勃勃地談論建立一個類似香港UGC(高等教育資助委員會)的架構,還徵求筆者意見,應該如何委任成員;去年,從暑期學院的成員口中,知道國會果然通過有關學術自主的法案,除了建立全國性的高等教育管治架構,也讓各所院校建立保障學術自主的管治架構。筆者還到處頌揚他們的進取。

不幸的是,這次訪問才知道,兩個月前新政府上台,卻把這些法案「取消」了。事情是怎樣發生的?筆者詳細詢問之下,還是弄不懂(不過也不奇怪,當年英國戴卓爾夫人就是連夜驟然「取消」大學的憲章(Charter)的)。

這是很令人氣餒的。蒙古的朋友都說,經過反覆詳細的討論,大家有了共識,也有了期望,卻驟然放棄了,大家都覺得非常可惜,因為不容易重新再來一次。

探究下去,教育部門的人事變動是很驚人的。4年一屆政府,每一次換屆,都會有人事大變動,除了教育部長換人,教育部裏面幾乎每一個崗位都可以換人,完全談不上穩定性和延續性。這裏面,一般都認為並不一定牽涉到政治陰謀,更多的是加插自己的朋友,又或者上面對於崗位的專業要求一無所知。

藍圖初擬 需要領袖

更大的影響則是院校的人事。蒙古有95所大學,主要的都是公立大學,校長教員都是公務員,教育部可以隨意調動。過去這兩年多的時間,筆者就看過有學者從教育部調到大學當校長,因為政府換屆而撤下來當一名教授,更進一步被迫辭職;也有著名的校長沒有人敢動,但是撤走下面的副校長。這樣的事情,聽得很多很多。

目前蒙古的高等教育改革,有提出兩個方案,各有工作小組在草擬:一個是建立「研究型大學」,另一個是「成果為本的大學」(outcome-based)。前者已經有了初稿,內容非常詳盡仔細,所有高等教育發展有關的領域都談到了,看得出該工作小組下了很大的工夫;在交換意見的過程中,也可以覺察他們對於世界各地發生的事情都很熟悉,是經過一番調查和考究工夫的。

關鍵是如何落實,好像誰也沒有把握。的確,一項藍圖,設計好知識一個開頭,後面還有許多策略需要解決──輕重、緩急、先後、取捨,然後是建立聯盟,獲得大多數院校和學者的支持。不過,最關鍵的還是要有一個領袖人物(champion)。這位領袖需有明確的理想和理念,有膽識和戰略與政治環境博弈,要能堅持又能靈活,方能轉變目前大家心灰意冷的心態。

這位領袖人物如何出現?大家都心中無數。不過,他們之中的有志之士,覺得蒙古缺乏有堅實理念的NGO(非政府組織),可以在政府不穩定的情況下,保持教育發展的穩定和持續。

政治上的不穩定,是發人深思的。照說,這是一個憲政民主的社會,選出來的領導人應該可以按照人民的意旨,毫無顧慮地努力建設國家;實際上,競選過後,很多領袖變成政客,以權謀私,任人唯親,甚至買賣官爵。可是他們是人民經過民主程序選出來的,莫之奈何!這是對於民主憲政的一種挑戰,是特朗普的另一個版本。

筆者提出這樣的解釋,蒙古的朋友覺得不無道理──現在的情形,與蒙古遊牧民族的文化底蘊也許有關。筆者常常讚賞遊牧民族的優點,他們沒有工業社會那種僵化、固執、狹隘的缺點,而有靈活、應變、開放的優點。事實上,不到蒙古不知道,不要以為蒙古人都是粗曠而奔放,剛剛相反,他們待人都是溫柔斯文,連說話都是陰聲細氣,非常隨和。不過,從另一個角度看,也許就是他們不太重視結構和體制,因此像遊牧一樣,政局很不穩定,也不怕不穩定。在現代社會中,這便不利國家前進。

原刊於《信報》,獲作者授權發表。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