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無懼題材敏感,撰寫《天堂蒜薹之歌》

莫言用他的筆,記下了這麼一個悲慘的故事,他在新版後記中說:「19年前的一件極具爆炸性的事件,促使我放下正在創作的家族小說,用了35天時間,寫出了這部義憤填膺的長篇小說⋯⋯在藝術的道路上,我甘願受各種誘惑,到許多暗藏殺機的斜路上探險。」
莫言另一部為農民鼓與呼的長篇小說是1988年發表的《天堂蒜薹之歌》。小說的原型是1986年發生在山東蒼山縣的一起哄動全國的群體事件:全縣農民收獲了1億公斤蒜薹,一度市場購銷旺盛。然而,縣政府各級機關都想到用權力「撈油水」。工商行政管理所提高攤位收費標準,每筆交易都要由他們過秤,藉此收取大額好處費;計量所幹部壓秤勒索,還踩斷農民的秤桿、沒收秤砣;稅務局也借機提高稅收;交通局對外來車輛嚴加盤查,吹毛求疵、挖空心思挑毛病且提高罰款金額,以便給本單位多發獎金。公路段在路口和橋樑設立關口徵收過路費。環境保護站和衛生檢查站也乘火打劫,層層盤剝農民。苛捐雜稅大量增加,提高蒜薹收購成本,又迫使外地客戶紛紛離開蒼山。於是,大量蒜薹爛在倉庫與田野,農民對此殺雞取卵行為非常氣憤,他們群集去縣裏請願要求政府賠償損失。縣委和縣政府的官員嚇得魂不附體,憤怒的民眾衝擊縣府,將辦公大樓砸爛燒光。當地農民說:「我們這個地方,歷史上就出土匪,政府不講理,官逼民反,我們急了就去當土匪!」莫言以蒼山縣蒜薹事件為經,山東農村艱難貧困的農家生活為緯,寫出了一部貧病交迫的當代農民苦難史。
 
書中的主角高羊的父親畢生勞累,連蘿蔔都捨不得買一根,辛苦攢錢買了十幾畝地,竟被評為地主,母親在文革時被活活打死,他在大風雨中匆匆葬母,竟被打成現反。他的鄉親、復員軍人高馬指望改革開放後蒜薹豐收改善生活,迎娶同村的姑娘金菊。可是她的父親丁四叔已同另兩家簽下連環換親的協議,以金菊下嫁大她20多歲的劉某為瘸腿的大哥換個嫂子回來。萬般無奈之下,高馬與金菊私奔,她父母買通鄉裏的行政助理楊某開吉普車到車站將這對苦命鴛鴦追回,途中楊助理員慫恿金菊兩個哥哥把金馬打了個半死。丁四叔發覺金菊已懷孕,只好開價一萬元向高馬賣女兒。高馬期望蒜薹豐收兩年付清贖款,不幸遭遇縣屬冷庫以庫滿為由拒絕收購,次日丁四叔半夜出門趕牛車奔縣城賣蒜薹,慘被酒醉的鄉委書記司機撞死,肇事者逍遙法外。高羊、高馬、丁四嬸跟着大伙兒上縣城申冤,隨着人群闖進縣長辦公室,事後統統被逮捕法辦。縣裏來的警察對手無寸鐵的農民使用了電警棍「一陣涼氣直貫腦門,那滾雷似的劇痛襲來,連脊樑骨裏的骨髓都哆嗦」。鄉政府的醉酒司機撞死綁在白楊樹上的農民領袖,「裝滿傢具的汽車路過馬臉青年時,車廂上露出來的一塊三角鐵在他的腦袋上刷了一下,就咕嘟咕嘟冒出了黑血和一些豆腐渣一樣的東西。」對百姓施加酷刑是有其傳統可循的,小說主人公高羊在獄中回憶,他因為向鄉黨委黃書記申訴:「俺娘解放前連頓餃子都捨不得吃,起五更睡半積攢錢買地」,就被扣上反革命翻案罪,治保主任「把一根生滿硬刺的樹棍子戳進了他的肛門有兩柞(20公分)深時,他慘叫⋯⋯」委實連禽獸般的日本鬼子都要甘拜下風!
 

在暗藏殺機的路上探險

 
莫言用他的筆,記下了這麼一個悲慘的故事,他在新版後記中說:「19年前的一件極具爆炸性的事件,促使我放下正在創作的家族小說,用了35天時間,寫出了這部義憤填膺的長篇小說⋯⋯也許是基於對沉重的歷史的恐懼和反感,當時的年輕作家,大都不屑於近距離反映現實生活,而是把筆觸伸向遙遠的過去,盡量淡化作品的時代背景。但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還是寫了這部為農民鳴不平的急就章⋯⋯在藝術的道路上,我甘願受各種誘惑,到許多暗藏殺機的斜路上探險。」作者借用苦命的女孩金菊對踢腿的腹中胎兒所言:「孩子,娘當初也像你一樣,想出來見世界,可到了這個世界上,吃了些豬狗食,出了些牛馬力,換了些拳打腳踢⋯⋯」遙想文革十年內,有多少人因為埋怨「吃的豬狗食,出的牛馬力」而被以「現反」罪名處死。時隔40多年,人們都還心有餘悸,莫言以小說人物的言語來控訴這吃人的世道,光此一點,他就夠當一個「良心作家」的稱號。作者用了35天,一鼓作氣創作出這部仗義執言的作品。在結構上,小說採用了民間藝人演唱與正文敘述相結合的交叉方式,洶湧澎湃,發人深思。作者借農民丁大哥的嘴道出農民群眾的心聲:「這年頭哪有不騙人的?不騙人瞎隻眼!連國家的買賣都騙人,何況咱莊戶人家。」被起訴煽動顛覆罪的街頭盲藝人張扣,出獄後仍堅持在縣政府旁彈着三弦,不知疲倦地唱着天堂蒜薹之歌:「⋯⋯都說是當官的熱愛人民,卻為何將百姓當成仇人?催捐稅要提留如狼似虎,逼得咱莊戶人東躲西藏。老百姓滿腹冤恨不敢說話,一開口就給咱戳上電棍⋯⋯」公安警告他住口,他誓死不低頭。當天晚上,66歲的老人被殺死在街頭,嘴裏塞滿了爛紙。這個殺人重案是永遠不可能破案的。
 
在小說的最後,作者讓一個衝擊縣府的老革命後代在辯護詞中控訴當權者:「如果共產黨不能為人民謀福利,那麼這個黨的統治是應該被推翻的。」為了「留得青山在」,作者讓對蒜薹事件負直接責任的縣委書記調職、縣長撤職,上級蒼天市領導調查此事,媒體開始反思。不過,從官方統計數字可知,從1993年到2011年,大陸的群體(即50人以上的遊行示威靜坐抗議等)事件已從1萬起增至18萬起,參加人數也從73萬增至2000萬人。過不多久,縣委書記與縣長都因「認識了錯誤」而官復原職,易地上任。高馬想報仇雪恨,衝出勞改農場的警戒線,被哨兵擊斃。這本《天堂蒜薹之歌》告誡當權者:倘再不改革政制,必有「爆煲」的一天。
 

林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