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盛夏正午的中環,一股炎熱侷促的悶氣,和經濟轉型所產生的鬱悶,像一條粗野而怠惰的蟒蛇,雖以油膩肥滿、一身泥濘的蛇腰圍住這座城市,張口伺機吞噬,卻又似提不起勁,一直懶得咬下去。
眉頭深鎖的老袁,剛從地鐵站喘着氣走出來,踏上德輔道中熙來攘往、走慢一點都會被後面人潮淹蓋的行人路上,才走幾步,便已感到像掉進大火蒸包子的竹籠一樣,熱力四方八面的把包子蒸得脹鼓鼓的,身上皮下不知從那裏擠出來的油脂肥膏,渾不自在;空氣中又瀰漫着一股混雜衣服未乾透的酸餿味、和周圍滲出外衣的汗水臭味,讓本來已煩躁不安、瞧什麼都不順眼的老袁,現在更是不耐煩,一股「虎落平原」的苦悶,愈發抑壓在心頭。
「嘿!這種天氣,怎麽還那麽多人在外面,都是在幹嘛的!」
他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推門走進一間茶餐廰。推門間那呼呼的冷風,肆無忌憚的從他的面孔、耳孔、鼻孔、袖孔、領孔,凡是有孔的地方,它便老實不客氣地鑽進去。老袁這時當然卻之不恭,一面享受這忽然間的透心涼,一面打量餐廰內的格局。
為了不要太接近門窗,他便往裏走,反正尚未到12點的高峰。店內的幾個服務生,清一色都是女的,其中一個還穿了整套西服,入型入格,她見這位頭髮有點花白、大熱天穿長袖裇衫卻又遮不住已發福的肚皮、戴金絲眼鏡的客人走進來,雖不面善,卻也不感怠慢,馬上笑面迎上,以豪邁卻又帶點嬌柔的嗓子叫道:「歡迎光臨,先生幾位?」
老袁有氣沒氣,一屁股就坐到內側其中一個空着的四人卡廂中,正眼也沒理過那部長一眼,心裏還不以為然地道:「嘿,沒帶眼睛上班嗎?不就是老子一個,還用問!」
部長見時間尚早,加上感到這位大爺看來不好惹,也就不吱聲,頭耷耷的忙別的去。
老袁也不急於點餐,反正有時間,便從背包裏掏出今天剛買的《華爾街日報》。攤開的時候,隱隱的看到旁邊好像有個大漢在大口大口的吃牛腩麵,眼角正在盯着自己的手機。
「唉,都幾多年了,怎麽又是這些『新』聞,怪不得這些報紙都快破產了,盡是在翻炒『舊』聞,誰不知道銀行裁員和被開罰單?」才看頭版一眼,老袁就心裏不住的在嘰裏咕嚕。
無處不在的鄙視鏈
老袁想起自己的光榮歲月——當年在大學讀金融系的時候,就改編了這麽一個段子:「在大學裏,金融系瞧不起非金融系,理科學生瞧不起文科學生,外語系學生瞧不起中文系學生,中文系學生沒有誰可以給他們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老師⋯⋯」出來工作後,他很快便進身外資投資銀行,並加入最神秘的衍生部門,俗稱「炒房」之中,負責投行家裏的賬簿——他們每一分錢的輸贏,都直接進銀行的損益;不過,其實他骨子裏也不知這是真是假,老闆是這樣跟他說,他為了自我感覺良好,也就相信了。
炒期指期權要炒得好,是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下間沒有什麽事他是不知道的,不過,什麼叫知道?是屏幕上「彭博社」發佈的、橙色單行的頭條內容。 因此,他每天總是翱翔於國際的風雲變色之間、和盤旋於各大企業的新經濟商業模式之顛;每有投資論壇,他更是經常在席間與上市公司的3司(CEO 、COO、 CFO)顧盼生輝、指點河山。
偶有同學聚會,他居中儼然是會發光的班長,向昔日金融系的老同學口沬橫飛的介紹,道:「現代世界的格局是,投行操盤的瞧不起買方機構投資人、投資人瞧不起投行股票分析師、分析師瞧不起經濟研究員、而所有在投行跑着幹的又瞧不起在商業銀行坐着幹的、商業銀行坐着幹的又瞧不起零售銀行站着幹的,幹零售銀行的沒有誰可以瞧不起,唯有瞧不起跪着向自己送錢的顧客,不住的往這些大媽阿叔套上什麽迷李債、I-will-kill-you-later (Accumulator)之類的,哈,這統統都是由我們衍生部門畫出來的餅。」這番一半是調侃、一半是再培訓的話,只把那些在商業銀行和零售銀行混的同學們,說得有點難為情,也不知是坐着的聽好、還是站着的陪笑好。
沒想在那大好的形勢下,一輪美國金融海嘯淹過來,老袁所處的美資大行,便「大到馬上倒下去」。老袁由投行的「天之驕子」,變成生事部門的「惹火尤物」,成為第一批被處決的「滋事份子」。之後,由於大公司沒有請他老人家的預算,小公司他又看不上眼,一眨眼,就是幾年的事。
「這年頭不是在搞『金融科技』了嗎?還談什麽道德風險、銀行投行分家,現在要說『銀行矽谷化』。嘿,這篇還可以⋯⋯」老袁瞟了一眼另一篇題目為「機械人圍剿銀行家、城內剩下水喉木匠」的專欄,正要讀下去,忽聽另一側有位妙齡女子跟店員嬌聲的抗議說道:
「服務員,你們能不能把空調開小一點,別開得太猛,搞得我好冷!」
「小姐,外面大熱天,大廈空調又是中央控制的,都是這樣的,沒辦法呀!」
「不是的,上回你們老板不是這樣說的,我一說他就跑去調。」
「咦⋯⋯你搞錯了吧?」
雪藏茶餐廳
老袁一聽,就知店員懶得去調,心知這是茶餐廳增加客戶流轉率的手段,在2012年本地龍頭翠華茶餐廳上市集資後,現在每個茶餐廳都照板煮碗,講平均餐價、翻桌率等現代管理學潮語。於是他興起「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之心,插嘴道:「大姐,人家都說了不舒服,你們做服務員的,怎麼不識相的?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們開大空調,就是要人家吃完就走,別耽誤你們做生意!」
剛才接話的服務生,敢情是個新人,不知就裏,還在反駁道:
「哎呀,先生,別誤會了,這是事實,空調是大廈中央控制的,咱們也沒招。」
那部長知道這話站不住腳,又想這多事之徒肯定不肯罷休,連忙接話,說道:「阿蓮,你先進去看看再說。」說着向阿蓮打個眼色,着她別嚕囌。
老袁這會兒倒是有點光火了,大聲道:「豈有此理,你們是不是黑店?為了多賺點錢,就讓客戶難受,外面那麽熱,誰會穿羽絨服進來你們這冰箱?你看你們倒是禦寒功夫做得充足,一個個都是長衫西褲,還有西裝外套的,那不是黑我們嗎?你們是響應政府,讓這個城市真正成為『凍』感之都是不是!?」
部長看老袁發火,正奇怪這老兄今天怎麽二話不說就動元氣,還真怕他傷了肝,連忙賠笑道:「對不起,這位先生,我們不是這樣的,這位小姐的要求,我們會馬上處理。阿蓮是新來的,不太懂。我們也是中午剛開店,隔了個晚上,一般我們都習慣開店時加大空調,讓空氣清新一點,本來過一會兒也會把它調低的,我們現在馬上去調。」
老袁得勢不饒人,還是接下去的說:「我說呢,你們打開門做生意的,還是要以顧客為上的好,別老板說什麽,你就做什麽。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都知道你們那點兒技倆,要是平常也就算了,現在有客人提意見,你們還裝呆,那就是你們不對。」
部長也不想接話,一會兒空調的風果然輕了下來。
得理不饒人 碰一鼻子灰
不過,老袁倒還在喋喋不休的說道:「唉,今時今日的服務,最緊要是顧客,你們就是聽話,老闆賺了錢,也不會分給你們,要是客戶有什麽投訴,到時有麻煩的還是你們自己。」
另一個店員不勝其煩,輕聲的插嘴道:「先生,我們都是打工的,每天都得按流程做,不是不管客戶感受吖。」
老袁難得鈎上對手,馬上追着說道:「流程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們就應該聽人家意見,不然什麽叫服務業,不如請台機械人罷了⋯⋯」
「操你媽的,那麽多囉囉嗦嗦的!」忽然間,右側那本來在大口啃粗麵的大漢,忽然把筷子「拍」的一聲,摔在桌子上,大喝了一聲。
「人家不是已聽話去調了嘛,你奶奶的,沒吃飯也沒事幹是不是?」
老袁本來那一點英雄救美、自得其樂之心,一下子給這吆喝聲打斷——其實他還沒有來得及認真看那女子是否有條件做紅顏知己,可現在已覺得她有禍水之嫌。聽這老粗每句話都帶個助語詞,再看他黑黑實實,穿背心牛仔褲,上面還有不少不知是破孔、還是趕潮流的剪裁破口,一看就知是個地盤工人或裝修佬之類的。
大漢見老袁給震住,手背往嘴角擦了擦,道:「人家不過打工仔,老闆怎麼安排,她們還能咋樣?那麽多話,操,要不你他媽的坐到外面去,那裏賊不涼。」
瓷器不撼缸瓦 難敵科技
老袁這時心想,「老子瓷器不撼缸瓦,才不跟你一般見識!」也不吱聲,低頭翻看剛才正要讀的《華》報文章,文末正提到由於電腦化、數碼化的盛行,機械人取代愈來愈多人類的工種,十年前取代的是工廠工人,今日連許多白領的中高層管理人,都丟了飯碗,反而在城市內有幾類厭惡性工作,如水喉佬、木工匠之類的,由於要用機器代替成本太高,不化算,是取代不了,且這幫人收入還算不差,算是城裏的異數。
老袁讀到這裏,唯有苦笑一聲。
這時部長和店員們都舒了口氣,挺感激這位大俠的,剛才挨罵的店員還悄悄地拿了一杯熱茶給這客人,一對招子亮着頑皮的笑意。
大俠大概也感到周圍的嘉許眼光,身子有點飄,一看手錶,「喔!到點了,夥計,埋單!」他拍拍屁股,咬着牙籤,昂首挺胸,施施然的走到樓面埋單,正眼也不再朝老袁的方向瞄,因為他知道老袁已圍在報紙圈裏。
老袁之後點了個雲吞麵,因為之前的狼狽,老覺得眾人圍着他的眼神中,都帶有點不懷好意的嘲笑。剛好電話響,老袁趕緊接聽,道:「錢老師,上回拜托你問你那中文系的學生、現在當上國內銀行副行長的事有進展嗎?噢,還沒着落⋯⋯那行,我下周請你喝茶再聊好嗎?」
正午時份到了,進來茶餐廳的人是一個接一個,老袁發現講完電話後,那桌子上前前後後都坐滿人,後面還有不少剛下班、看似是本來老袁下屬的下屬輩在排隊,有的還是帶着背包、準備買外賣後去健身室的女「拳」份子。店內馬上人聲沸騰,好不熱鬧,搞不好一會兒還有人會投訴空調太熱?
老袁叫了埋單,正要往外擠,被剛進來幾個拖着旅行箱的自由行客堵住,只聽他們在興高采烈的說這裏是城中熱點。
正是店外面的人千方百計的想擠進來,店裏面的人卻想方設法的要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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