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妳是個60歲寡婦,獨居於英國曼徹斯特郊區的海德鎮。這是一個平靜樸素的小鎮,統共只有兩萬個居民。上月,妳患了輕度肺炎,咳嗽得寢食難安,幸好得到希普曼醫生的診治照顧,很快就康復了。
認真盡責的希普曼醫生
這天覆診,希普曼醫生來到妳家,用聽筒檢查妳的肺部,聆聽心跳,又摸摸妳的肚子。他在海德鎮已經住了20年,是個公認的好醫生,做事盡責有條理。他是個稱職的丈夫和父親,熱心服務社區,既是醫藥聯合會委員,亦是板球隊的義工。
醫生的眼睛深邃,雙眉微蹙,灰鬍鬚修得整齊,大鼻子上掛着厚厚的眼鏡,讓人感到安心踏實。雖然他內向孤僻,沒有什麼朋友,但看病時卻十分細心體貼,深得病人信任。
「康復進展很不錯。我替妳抽點血檢驗,之後不用再覆診了。」希普曼醫生在妳手背輕拍一下,和善地說。
妳坐在沙發上,舒適地微笑:「還是多得醫生您的照顧,妙手回春!」
他走到他的工具箱前,取出針筒等工具。「妳兒子近來怎樣?仍在倫敦做會計工作嗎?」
「對啊,你還記得。」妳很喜歡跟希普曼醫生閒話家常,他對妳說過的任何小事都很留心,從不忘記。「下個月聖誕節,他和媳婦都回來吃飯,到時候叫他們來你家,跟你打招呼。」
「聖誕節嗎?太好了,妳很快就會見到他們。」醫生很替妳高興:「希望他們盡快給妳添個孫子就更好。」
「哈哈……」妳心中也是這樣想,口中卻道:「他們年輕人,有自己的打算,斷不可給他們壓力,我也只能悄悄祈禱而已。」
此時,希普曼醫生拿着針筒慢慢走來,俯身將橡皮條繋在妳的上臂,輕輕拍打血管,然後用沾了酒精的棉花消毒皮膚,手勢熟練而溫柔。
他還一邊說話,令妳放鬆:「妳坐着的古董沙發,該有6、70年歷史了,想來是祖先留傳下來的吧?妳真幸運,我也希望有套這樣的沙發啊。」
妳轉過頭去,感到針尖刺進手臂,也不太痛。過了數秒,妳突然覺得一陣暈眩,手腳無力;接着,就逐漸失去知覺,失去神智,直到永遠……
連環謀殺的希普曼醫生
希普曼醫生臉上毫無表情,冷冷地看着病人死去。待肯定她完全沒有心跳和呼吸後,才鎮定地收起針筒,將死者的姿勢擺放得自然些,然後收拾好現場,默默離開。
翌日,警局打電話去希普曼醫生的診所,告訴他史密夫太太被園丁發現在家中去世。「據說昨天你曾到她家裏診治,有沒有什麼異常的發現?」
「啊!真的嗎?」希普曼醫生的語氣,驚詫之中透着失落與傷感。「昨天我見到史密夫太太時,精神尚算可以,只是仍然有些咳嗽,說話上氣不接下氣;而且臉色蒼白,似乎飲食不足而患上貧血。我頗擔心她的情況,可是她不肯入院檢查。於是我叮囑她,倘若夜間果真咳得厲害,要馬上打電話給我,或者向鄰居求助,誰知道……唉!」
「既然如此,麻煩你來替屍體檢查,並把她的醫療記錄一併帶過來,給法證部參考。」
希普曼醫生再次去到史密夫太太的家裏,檢查了屍體,又讓警方核對了醫療記錄,上寫着:「咳嗽,肺部有雜音,心跳不穩,貧血,四肢無力,疑是肺炎後遺症,建議入院治療。病人拒絕。約好兩天後再覆診。」
「要做驗屍解剖嗎?」警察問。
希普曼醫生搖搖頭:「不用了。死因就寫『肺炎』吧,屍體火化。死亡證件,由我來簽發。」
就這樣,希普曼醫生在23年內,無聲無息地謀殺了215個海德鎮的病人;當中八成是上了年紀的女性。
動機成迷的希普曼醫生
事情之所以敗露,是因為他殺死了81歲格蘭迪太太後,塗改死者遺囑,把她的財產全部留給自己。
死者的女兒是個律師,覺得事有蹊蹺,馬上投訴調查。後來查得,遺囑竟然是希普曼醫生用自己的打字機偽造的,又發覺死者死於過量嗎啡注射,而那些嗎啡是希普曼以其他已經去世的病人名義購入;格蘭迪的電腦病歷記錄,更發現有被他刪改過的痕跡。所有物證俱全,這才揪出以往一大堆謀殺病人案件。
海德鎮、以至全英國都震驚了。希普曼醫生向來舉止與常人無異,工作兢兢業業,想不到竟然是個心理變態的連環殺人兇手!他犯罪的動機是什麽?在格蘭廸一案之前,從未出現過盜財、更改遺囑的事件;他殺人布置周密,不似是一時的衝動;死者死得很安詳,顯然不涉及仇恨、或虐待人的快感;而且,並非每個死者都老邁絕症,所以也不是「安樂死」主意。
證據確鑿,經過冗長的審訊和深入的調查,希普曼醫生連環謀殺罪名成立,被判處終生監禁。
只不過,他未曾承認過自己的謀殺行為。被判刑後,他對有關犯案的問題一概緘口不言,不解釋、不辯駁,亦拒絕與心理學家和犯罪學家見面。於是,無人能夠得悉他犯案的動機、以及確實過程。
在獄中,他是模範囚犯,遵守監規,生活規律,每天閲讀《衛報》,還把已經出版的四本《哈利·波特》都翻譯成盲文。入獄後第四年,在他58歲生日的前一天,在監倉裏吊頸自殺了。
從此,希普曼醫生心底裏的想法,成了永遠的謎。
心理變態的希普曼醫生
之後,有不少心理專家走出來,對他的犯罪動機提出了各種猜測與分析。有人說他殺人成癮,因為他以前曾有段止痛藥上癮的歷史;有人說他控制慾強,從殺人中得到控制別人生死的快感;有人說他不想長期病患受苦,要盡快結束他們的生命;甚至有人認為他對年老女性有性幻想。
其中一個最受歡迎的說法,更被電影公司拿來製作紀錄片,題為《死亡醫生》,講述希普曼17歲時,母親因為癌症去世,臨死時為了減輕痛苦,頻頻注射嗎啡;於是他成長後,便有「用嗎啡注射母親型病人」的傾向了。這當然是胡說八道,世上許多人都經歷年輕喪母,目睹過親人受疾病之苦,又不見他們全部都變成連環殺人犯?
負責審理此案的大法官結論:「如果,『動機』的定義是『對犯罪決定作出合理、有意識的解釋』,那麼我只能說,希普曼的犯罪沒有動機。」參與調查的專家說:「希普曼的犯罪動機,超越了我們的知識;以現有的心理研究技術,我們仍未能深入其內心……」
究竟,希普曼是邪惡?憐憫?自戀?恐懼?他是情緒病、上癮症、精神分裂、還是心理變態?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
姑勿論他的動機為何,這件事的恐怖之處是,醫生能夠利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和工作便利,殺人於無形;只要沒有利益衝突和明顯的動機,就可以永遠不被發現。
揭發了希普曼醫生的案件後,英國為了避免同類的事情再度發生,開始逐步改革死亡證簽發制度。然而,更令人關注的是,我們如何避免讓心理變態者(psychopath)成為能操控生死的醫生呢?之所以大家都急於知道希普曼曾經歷過什麼事情、為何會有如此扭曲的心理,亦是為此。
避免重演希普曼式謀殺
許多醫學院在收生之際,會要求考生做心理調查問卷,或在面試時問些道德問題,如「你對安樂死有什麽看法?」、「如果有兩個瀕死病人,卻只有一顆特效藥,你會怎樣取捨?」;又在教學過程中加入「同理心訓練」。然而,這些措施未必有效,因為真正的psychopath,思想不容易受旁人影響,為求達到目的能不擇手段,而且通常擅長操縱別人心理;在問卷裏撒個謊、講些違心的話,簡直是家常便飯。
又可能,進入醫學院時,人是很正常的;做了醫生若干年後,尤其平日多見不好的事,非病即死,壓力大,那些變態的性格才逐漸被誘發出來。我不諱言,醫生之中,有濫藥傾向或患情緒病多的是;而他們大多做事聰明慎密,若要犯案,難以被一般人發現。因此唯一的辦法,是令監管制度更加慎密。
例如:多個醫生輪流診症、而非由單一家庭醫生負責;監管醫生開藥的權力和記錄、檢查病歷修改痕跡、建立年度審核機制、記錄每個醫生的個人檔案、減少濫藥醫生的行醫自由度;重新制定死亡鑒定程序,法醫介入、增加驗屍解剖數量、葬禮負責人要回答各種提問等。
以上措施,在英國被稱為”Shipman Effect”,均是在海德鎮案件之後衍生出來的改變。今時今日,要重演希普曼式的謀殺,就困難得多了。
如此一來,病患和醫生之間的信任大大減低;醫生為避嫌疑,公事公辦,不敢開足量的藥,不願投入關懷情感,所謂的「醫者父母心」就不復再。還有醫生的私隱權、自由度、責任感、監管機構的權力膨脹等問題,亦日益浮現。可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比較起再次出現希普曼醫生的風險,也是無可奈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