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父親是出色的水彩畫家,但是他一直把這種自覺盡力壓扁、抹去,這使我相當遺憾。2015年1月22日,他突然撒手塵寰,沒留下片言隻語,只遺下許多畫作,大部分是水彩,不少是我從沒見過的。他的書房裏,睡房的床墊下,還有床底和衣櫥,仍放許多畫具。看着他的畫作,我熱淚盈眶。
爸爸的水彩畫得很清潔。清潔與否,是水彩功力的探熱針。父親用筆,簡潔、自信而透明。有人喜歡細緻的水彩筆觸,但細緻不是他的本色,真實的人類世界更不是他關懷。他的畫給我的感覺是道家的、記憶的、夢想的——和人世只有那麼一點點的聯繫。說他在尋找世外桃源不完全準確,因為他筆下沒有天真的歡愉或蓄意的退出,只有不住開展的大自然和漸漸消失的人文風景。下面這個作品,我斷章取義地命名為《移舟泊煙渚》(孟浩然〈宿建德江〉)。小島旁邊那艘木船,不細看是看不見的,因為它已經融入周圍的色彩之中了。若要在這詩句中取出一個最到點的詞,我會取「泊」,父親如果還在,則會取「煙」。對於我和父親的不同,我很敏感。
2000年,父親70歲。在此之前數年,他才剛剛脫離街頭小販的行列,變成退休老人。由於我和弟妹都長大、工作了,一家生活條件好轉,他在母親的鼓勵之下重拾畫筆。父親是中山人,1930年農曆四月初八出生,是家裏四個孩子中最小的。他在廣州長大。日本侵華,祖父帶着全家回到鄉下避難。爸爸告訴我,那時他大概八、九歲,在農村不用上學,十分開心,一點沒有打仗的恐懼。他還說,那時祖父會坐在河邊寫生。這可能正是對他的最早啟發——父親後來念美術,我估計他的藝術天分是由祖父傳給他的;另一個師傅,當然就是和他短暫相處過的大自然。1949年後,父親留在國內念書。他考進了廣東省藝術專科學校(簡稱「省藝專」)美術系,在那兒認識了媽媽。他們一起參加了土改,度過了兩年非常艱難的日子。回穗後,省藝專歸併入廣州市華南人民文學藝術學院,二人就一起從文藝學院畢業。父親1962年帶着我先到香港來生活,母親1978年才獲準到港定居。兩人在鴨寮街賣東西一直到60多歲。
千禧伊始,父親把他退休後所畫的畫整理好。他對水彩鍾情,非常專注。媽媽和我想為他慶祝70歲生辰,就為他辦了一次畫展。後來,我又為他把那些畫結集成書,配以散文,名之為《野興》。很多人都非常喜歡這本畫集。父親的天分又一次得到了肯定。但後來他偷偷告訴我,開畫展雖然令他興奮,也給他明確的努力目標,但對70歲的老人來說,體力要求太高了。因此,母親離世後,他對我說,他還是只畫畫好了,因為他連與人握手都覺得辛苦。從此,他每次畫了好畫,都只會叫我看看,或者用畫框把那些畫鑲起來,三張放在廳堂,一張掛在睡房給自己欣賞,一張讓弟弟在他家裏掛。2003年至2006年這幾年間,他經常做畫,但沒有幾個人見過那些畫。下面就是其中一張:
這兒畫的是什麼地方?每逢我這樣問,他都不會正面回答:「那是我自己想像出來的。」我拿過來細細看。從畫中的房子我知道那是個亞熱帶鄉郊,也就是那種總有「生風」吹來,絕對不必開冷氣的地方,大概正是60年前的南中國。我感覺到,那就是他的小時候和祖父母逃難時在野外的家,位處廣東珠江三角洲的暫居之處。他末後幾年,畫裏不斷冒出此等無名而感染力極強的風景:河小如涌,樹稀而瘦,但裏面有一種莫大的自由,使人嚮往。人老了,手腳成了捆鎖,暖衣成為重擔,能夠流動的,怕就只有畫裏的藍天白雲和紫青色的漾漾水光了。
他視寫畫為他生命中的微末細節。他只是不完全明白這種細節何故能為他帶來如此巨大的和衝擊和滿足。他惦記我一家的飯食,弟弟工廠的生意和妹妹的身體。他會刻意乘車到元朗去買花生糖。他喜歡大家樂的咖哩和黃心的烤地瓜。他不肯承認自己和藝術有任何關係,因為潛意識告訴他,這只是人間一種苦中作樂的玩意,作不得真;一旦認真,人就更痛苦了。
他嚴嚴吩咐我們不可搞藝術創作,最好是做工程師或技工之類的工作,一板一眼的事業永遠最好,這樣,就不必為自己的品味被政治摧殘。在他眼中,生命總是充滿不安的。因此,他花很多時間細細地品茶、旅行、尋找美食,或者看電視上的旅遊及生態節目。他頑強地躲避着現實的臉面,因為他認為其醜惡勢力遠遠大過其美麗的風華。最近我退休了,終於去了學畫。我要完成我兒時的夢,滿足我對父親的追隨。我沒有他的天分,但有好筆好紙。這三數年來我一直送他最好的300g水彩畫紙。他離世後我才知道,他竟把它們包好並且收藏起來,卻用便宜的畫紙來創作。他那些所謂水彩紙,一上了水就整張卷起來,但他說自己水平低,只該用這種劣質畫紙來練習。他的好畫,大都畫在劣質紙上。
父親是在90年代恢復作畫的。那個時候,他的作品最有生氣,最具想像力。他用色大膽,作品充滿故事。父親從不寫生,卻喜歡把看見過的風景寄存在腦海裏,讓它們醞釀發酵,最後用他誇張且獨一無二的色感和筆法表達出來。2001年於浸會大學舉行畫展中我最喜歡的一張畫,叫做《華容碧影生晚寒》(李賀〈開愁歌〉)──這名字,當然是又我這個中文系出身的女兒起的。
這幅畫用色大膽,光暗對比強烈,氣氛極其幽深,但也有明亮的一面,是滿月的光幅。它的華麗讓我想起了種種巴洛克風格的文學作品和畫作——詭異、充滿驚奇和誇張。在它的自足宇宙裏,也許同時存在着倩女幽魂的長髮背影和海妖的歌,還有馬人和女巫打架的山頭,以及散發着不同層級的綠光的螢火蟲。我深為此畫震懾。
在同一次的展出裏的畫,有一張畫是媽媽最愛,由她命名。這畫的主色和上面這幅剛好相反。《華容碧影生晚寒》以深藍為主調,以夜色為背景,即使有光,那光線只聚焦於「眼前」──在畫的近處,以致遠方成為黑暗的「未知世界」,誘發恐懼和好奇。媽媽喜歡的則是全然光明而渾然天成的世界,她心中的那一種美從不曾訴諸不安。患上神經衰弱症的她本身已經有足夠的不安了。
母親以杜牧的詩句「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山行〉)為本,把這個作品叫做《我欲停車》,把讀畫時的感受寫得淋漓盡致。這兩幅畫讓我不得不佩服父親用色和採調的能力──兩者對比,這是多麼驚人的幅度啊。一冷一暖的兩張畫,讓我對父親的內心世界生起了許多揣測。他脾氣很大,有時很冷漠,有時溫情十足;老實說,母親和我都有點怕他。不過,這幅畫讓我感受到他的溫柔。他沒有把楓林畫成橙紅或褐紅,反用輕盈的粉紅,裏面還隱約透出憂鬱而高貴的淺紫,我看了,一時說不出話來。或許只有母親才能讓他綻放如此──「玫瑰色還諸玫瑰」──卞之琳可沒想到,不待春意復臨,高山遠楓搶先得之,薔薇開得太慢太遲。平和而大氣,這個作品也成了我的最愛。
這一次畫展中有一幅很特別的畫,同樣不是父親親眼所見。在他的想像世界裏,總有一個變幻莫測的沙漠;他筆下有不少多石的戈壁,下面這一幅則水清沙幼。我們基督徒喜歡叫草石間雜的沙漠為曠野。父親死後我找出來的畫中,以沙漠或沙灘為題材的有不少。2000年之前,他的沙漠中有水,水中有沙漠。我即時想起着名的《荒漠甘泉》,得他同意,就以此為名。
這幅畫一揮而就,幾乎完全沒有修補之處,估計他只須用20分鐘就畫好,其用水境界之高,使我非常羨慕。作品中天色如水,水色如沙,三者的布置不做他想,是不可多得的佳作。遠方一抹白雲,就山而言,幾乎是初戀的試探之吻。這一次,父親又用上了另一調子。褐紫中的微藍從水中冒起,荒涼中的人煙在遠處掩映,摩西或曾踏足,參孫或曾路過,上帝卻仍為看不見的生命預備清泉,為無人知悉的遊牧民族降雨。
去年秋天,我第一次乘高鐵經過粵北和閩南,發現幾乎所有的土地都給人類用光了,若非城市,一切都是綠油油的,綠得有點呆滯。小時候坐火車走過中國的郊野,總覺得大地一段枯黃,一段暗綠,種田的顧不了那麼多泥土,建屋的用不完大地。今天這種機械而高效的、密鋪平面的綠,使我若有所失。我總會想起那些沒有主人的、失耕的野地,和抄近路在上面走過的人。為什麼呢?我到過那些地方嗎?沒有,我是從父親的畫裏看見過的。從這個角度看,他的畫一點也不寫實,反是懷舊的。
這幅畫沒有什麼特別,只是土地的黃在向我說話。沒有籬笆,沒有耕種,只有原始的秋天正暗暗開始。近處的小樹似乎是新長起來的,遠處的白房子也好像是新建的。我特別喜歡屋子牆上陽光感的處理。那小樹的投影雖然不明顯,但看得出那樣光線的柔和,像清晨的言語。父親曾經說要到鄉郊居住,弟弟和我就帶着他到元朗和八鄉到處看,希望能找到合適的獨立屋子。當然,畫中的世界並不存在,那兒起碼沒有半夜的狗吠聲。
2003年之後,我發覺父親的畫頻密地勾畫着這一類的居住環境。我逐張細味,不免唏噓。母親離世後,父親的生活非常規律。早上起來就泡茶。幾杯鐵觀音之後,平靜地看那張最叫人生氣的新聞紙,一頁一頁地看。下午睡午覺——據他說,他其實只是躺在床上聽收音機,從來睡不着。晚餐我和他一起吃。他是在什麼時候畫畫的?我不知道。但是,當他的畫一張接一張地在我的眼前亮起,我開始明白了。原來他一直活在那個尚未開發的鄉郊,那是個年輕、激動而浪漫的世界。但他定時從那裏面走出來,以一個八旬老人的身份和我們吃飯,談天,身體漸漸衰微。從一場美夢醒來時,我發現自己抓住了他的畫筆。我知道,他是我親愛的爸爸,我是他疼惜的女兒,這支畫筆就是我們的暗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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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於《阡陌》文藝雙月刊第四期,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