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詩壇大師余光中先生談朗誦

余先生爽直表示對如今一般的朗誦方式不以為然,他說他的作品《鄉愁》,曾經被很多朗誦愛好者演譯,但是絕大多數人都沒有理解作者的原意。
第十屆香港大專生朗誦比賽中選有余光中先生的詩作《沙田之夜》,由此憶起了多年前有幸造訪詩壇大師余先生的一段往事。
 
2010年歲末我朗誦社受台灣國立屏東教育大學邀請前往訪問演出。當我們得知余先生就居住在南部城市高雄時甚感興奮,在策劃演出節目時,特選取了余先生的《民歌》及《車過枋寮》,並誠邀余先生前來觀賞。遺憾的是當天余先生有活動安排,但他卻應允我們前往家中拜訪。余先生在百忙中特地接受我們這素未謀面的不速之客的訪問,令我們興奮之餘更添敬佩。
 
《車過枋寮》演出照。
《車過枋寮》演出照。
 
在返港的前一刻,我與朗誦社全玉莉、王仙瀛兩位老師來到了余先生居住的幽靜小區。余先生伉儷熱情地招待我們,余先生看似清癯,但神采奕奕,思維敏捷。由於機會難得、時間緊迫,剛坐下話題就很快進入正題。
 

以傳統方式朗誦《鄉愁》

 
余先生在詩壇的成就早已扉聲中外,他的詩作更廣泛地在兩岸三地的朗誦會上傳頌,而余先生本人同樣喜愛朗誦自己的詩作,因此向余先生求教朗誦藝術,乃是我們這次拜訪的首要目的。
 
由於在朗誦的方式上,長期以來就存在着詩人與朗誦者不同的表現手法。詩人們喜歡自己朗讀作品,以樸實而不失真為其特點;而朗誦者則以淋漓盡致的表達情感為其特色。故常常有詩人不喜歡朗誦者朗誦他的作品,往往稱此為誇張甚至肉麻的朗誦腔;而朗誦者又不喜歡詩人們朗誦自己的作品,往往認為過於平淡缺少感染力,是平板的朗讀法。這樣兩種南轅北轍的朗誦方法,究竟應如何看待,我們很想聽聽余先生的見解。
 
余先生爽直表示對如今一般的朗誦方式不以為然,他說他的作品《鄉愁》,曾經被很多朗誦愛好者演譯,但是絕大多數人都沒有理解作者的原意。余先生特別指出他在作品中運用了一系列的形容詞——小小的/窄窄的/矮矮的/淺淺的——就是突出那種淡淡的哀愁。可是朗誦者總是激昂疾呼,完全違背了作品的詩意。余先生還舉了一個例子,有一次在北京出席一個活動,余先生臨時創作了一首詩,安排與一位著名的朗誦大師合誦,那位大師不斷提示他要用慷慨激昂的調子來朗誦,余先生不敢苟同。聽了余先生一番話,我們心中甚是忐忑,但有一點令我們略為安心,那就是深入理解作者的創作意圖,是減少詩人與朗誦者之間齟齬的通途。
 

對《民歌》的全新演繹

 
此次赴台交流演出,我們特地排演了余先生的詩作《民歌》,我們採用的是全新的演繹方法,這也是我們朗誦社多年來探索與實踐的方向。故趁次難得的機會當面徵詢大師的意見,更是此次訪問的重要目的。我們首先想請教一個一直困擾的問題:詩中的《民歌》究竟是有所指呢還是泛指而已。余先生告訴我們,其實他是要通過《民歌》來表達中華文化由北向南傳播的歷史,以及頌揚中華文化歷經幾千年的冶鍊仍生生不息,傳承至今的偉大精神。聽了余先生的介紹,我們稍稍舒了一口氣,因為我們的理解基本符合原意,只是我們以更形象的意像入手。
 
我向余先生介紹了對《民歌》二度創作的經過,我們覺得《民歌》詩句簡潔,但容量極大,要想在短暫的時間裏表達出宏偉的主題實在不易,為此我們選擇了一首歌頌蒙族民族英雄的悲歌《嘎達梅林》作象徵性的演繹。這首曾經被改編成與小提琴協奏曲《梁祝》齊名的雄渾壯麗交響詩,50年代曾經在中國大地上廣泛流傳,可是到了60年代卻銷聲匿跡了,然而在80年代又紅極一時,還被拍成了電影傳頌。這乃是時代的烙印,但是她的坎坷遭遇恰恰體現了《民歌》的主旋律—中華文化傳承生生不息:
 
傳說北方有一首民歌
只有黃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
如果黃河凍成了冰河
還有長江最最母性的鼻音
……
如果長江凍成了冰河
還有我的紅海在呼嘯〈余先生特別指出紅海是指人的熱血〉
……
有一天我的血結冰
還有你的血他的血在合唱
 
為了突出中華民族頑強不屈、百折不撓地傳承中華文化的決心,我們運用了象徵性的手法,將詩、歌、舞融合在一起,以史詩般畫卷的樣式來展現主題。余先生饒有興致地聆聽我們介紹嘎達梅林傳奇般的英雄史實,我當場哼起《嘎達梅林》悲壯的曲調:
 
南方飛來的大鴻雁啊,不落長江不啊不起飛;
 
要說英勇的嘎達梅林,是為了蒙族人民的土地。
 
在聆聽中余先生非常專注並時感興奮。在沉吟片刻後,他表示《民歌》這首作品確實與《鄉愁》不同,可以採用一種昂揚的方式來表達。聽到余先生首肯的話語,我們鬆了口氣,甚至感到雀躍。余先生不但能真誠地聽取後輩們的意念,並對不同的理念給予支持與鼓勵,不愧為大師啊,更增添了我們敬佩之情。
 

朗誦藝術的新天地

 
朗誦在我國興起的歷史還不長,直到抗戰時期由於時勢所趨,朗誦才風行一時,但一直以宣傳鼓動為其目的,因此從開始就帶上了慷慨激昂的特色。但也有學者認為朗誦誇張是因為欣賞的心理還未來得及準備和不習慣所致。當年在昆明西南聯大紀念「五四」的晚會上,當代詩人聞一多現場朗誦艾青的名詩《大堰河》,讓全場上千的聽眾感動得淚流滿面,包括一向懷疑朗誦詩的朱自清,終於肯定了詩歌朗誦這一方式,承認它和看的詩歌同樣有動人之處。然而至今朗誦仍然存在「博宣傳、純技巧、為比賽」的現象,還沒有成為一種「聲音美、視覺美、意境美」的藝術活動。
 
我們香港大專普通話朗誦社多年來致力於豐富與拓展朗誦藝術,希望突破朗誦固有的傳統方式,探索一種新穎的表演形式。我們強調作品的解讀,在解讀的基礎上深化作品的主旨並展示作者蘊藏的寓意。尤其在集誦的創新上,我們重視二度創作,在發揮想像力的基礎上,融合了戲劇、音樂、舞蹈等元素,發展成為獨立的舞台藝術。多年的實踐證明,我們新穎的表演形式不但受到了香港觀眾的喜愛,而且在大專比賽中得到了普遍的推崇。在我們去北京、廣州、深圳、重慶等地以及台灣交流時也同樣受到了歡迎與讚賞。余先生當面的認同與鼓勵,讓我們對朗誦藝術更增添了熱愛之情,也更充滿信心在開拓朗誦藝術的道路上繼續創新前行。
 

一隻蟋蟀,情牽兩岸三地

 
本屆朗誦賽的《沙田之夜》是余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學執教時創作的。有趣的是內地詩人流沙河應和了一首《就是這一隻蟋蟀》。
 
《就是這一隻蟋蟀》演出照
《就是這一隻蟋蟀》演出照
 
在流沙河先生的詩作中開宗明義地指出觸發創作的緣由:
 
「台灣詩人Y先生說:『在海外,夜間聽到蟋蟀叫,就會以為那是在四川鄉下聽到的那一隻。』」
 
而台灣詩人Y先生就是大師余光中先生。一聲蟋蟀鳴叫引發了余先生濃濃的思鄉之情:
 
伶仃一隻蟋蟀,輕,輕輕
那樣纖瘦的思念牽引
……
觸鬚細細挑起了童年
挑童年的星斗斜斜稀稀
隔海向空闊的大陸低垂
……
 
同樣這隻蟋蟀觸發了流沙河先生對兩地文化源流的深深懷戀:
 
就是那一隻蟋蟀
在你的記憶裏唱歌
在我的記憶裏唱歌
唱童年的驚喜
唱中年的寂寞
……
想起月餅
想起團圓
……
就是那一隻蟋蟀
在海峽那邊唱歌
在海峽這邊唱歌
在每個中國人腳跡所到之處
處處唱歌
 
兩首詩好像是唱和詩,更像是二重唱,唱出了兩岸百姓心中血脈相連之情。龍應台女士在北大的講演中提到了「中國夢」,她就用了余光中先生的那首《車過枋寮》作象徵意義的轉換:
 
雨落在屏東的甘蔗田裏
甜甜的甘蔗甜甜的雨
從此地到山麓一大幅平原舉起
多少甘蔗,多少甘蔗的希冀
……
雨落在屏東的西瓜田裏
甜甜的西瓜甜甜的雨
從此地到海岸一大張河床孵出
多少西瓜,多少圓渾的希望
 
正是土地、故鄉、風俗、文化構成了兩岸百姓心中共同的夢。
 
回到當年,時間飛逝,得趕去機場,我們抓緊機會與余先生伉儷合影留念。在金色餘暉下我們依依不捨告別了大師與夫人,踏上了歸途。靠着飛機弦窗,我默默與充滿人情味的台南告別,更惦念着手上還留有大師餘溫的真情厚意,心潮久久不能平靜……
 
再見了,台南!祈盼兩岸三地更密切的文化交流!
 
再見了,詩壇大師!祝願您康健長壽,創作更多的好詩為中華文化增光添彩;更盼望您再次光臨香港,以聆聽您那優美動人的詩章!
 
註:《嘎達梅林交響詩》是女作曲家辛滬光於1956年在中央音樂學院創作的畢業作品。素材取自一首同名蒙古民歌。樂曲歌誦了内蒙的民族英雄嘎達梅林為了人民的土地、自由和幸福,勇敢地率眾起義,與當時殘酷的封建王爺和軍閥英勇鬥爭的悲壯事迹,以及在他失敗犧牲後人民對他的懷念和歌頌。作品曾風靡一時。
 
交響詩:民歌與嘎達梅林。
交響詩:民歌與嘎達梅林。
 
(封面圖片:Pixabay)

蔣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