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安何家村出土的器物中,有一件高5.4、口徑9.2、足徑4.2、圈足高1.3釐米,重209克的仕女狩獵紋八瓣葵口銀鎏金杯,一望而知充滿中亞色彩,是陝西歷史博物館內又一重點珍藏。其杯口鏨刻了一周聯珠,與圍繞足底的聯珠紋,上下匹配。杯邊焊接一個多曲三角形指墊,在拇指輕放的圓形凸位處刻有鹿紋,其下連接着外側飾有聯珠的環柄,僅容食指穿過,環下並置勾尾,顯然是薩珊王朝製杯的常見方法。另一方面,杯腹上部以柳葉條作界,區分為八瓣蓮紋,下腹捶揲出內凹外凸的的八瓣仰蓮以承托杯身,每瓣之內均飾以忍冬花。此外,杯底承接杯身的蓮瓣紋,形成八棱的圈足,凡此極具中國風味。(圖一)
中亞風器物 標誌大唐氣魄
這種中外夾雜的器物外型,從現今營商角度而言,完全符合市場上的消費者心理,它反映着集多種市場囗味於一身的國際商品。與其説此杯直接由中亞粟特工匠所作,不如視為在粟特人的技術啟導下,唐代長安城作坊的工匠,開始逐步掌握了當中的製作原理,造出帶有中亞風的器物。而且,在仿照外來器具型制之餘,更多尋求大多數中國人接受的中原主題。果然,這類半中半西的製器效果甚佳,奇貨在長安與西域間獲得更廣泛的客源,成為標誌着大唐氣魄的「中國製造」。站在中原人士來説,多了舶來貨的異國風情,同時在慕華的西域官貴中,不期然產生對高階唐文化的聯想。在杯身外壁的八瓣圖案中,完全説明上述文化交叉感染的作用。
杯上八瓣仰蓮圖像,分別由四幅男子狩獵圖與四幅仕女遊樂圖相間排列而成。四幅男子狩獵圖依次為:第一幅是狩獵人身着袍衫,披長髮於身後,正張弓搭箭欲射向前方拼命逃竄的野兔和鹿;第二幅是狩獵人臂上架鷹,追逐着前方的兩隻野兔;第三幅是狩獵人騎馬飛馳,回身拉弓射獵猛虎;第四幅是狩獵者騎馬手執圓頭棍狀器具,追逐兩隻逃竄的狐狸。從狩獵者的裝束、各種獵物的造形,以至追逐的獵殺氣氛而言,它與胡人生活習性沒有兩樣,維持着中亞一貫的主題紋樣。另外四幅仕女圖,依次為:第一幅是兩個體態豐腴的仕女一前一後漫步園中,侍者雙手執一長巾,身後跟隨另一仕女; (圖二)第二幅是在花園中,一仕女正坐在櫈子上悠閒的看着一童在撲捉蝴蝶,身後站立一女侍;第三幅是一仕女懷抱琵琶,扭頭與另一手執團扇的仕女交談,旁邊一女侍回眸相望;第四幅是兩個仕女相對坐在筌蹄上,一人懷抱琵琶,一人吹笙。種種情景,似乎更接近大唐貴族的庭院生活,洋溢着家庭人倫的和樂氣氛。杯中人物造型一動一靜,一胡一漢像梅花間竹的表現方法,是製作者精心營造的視效。唯恐觀者未為發覺,於是更用上一金一銀的區間範圍鏨刻,在俯瞰圖中所見的內部蓮瓣中,可以清楚看到箇中顏色間隔的區別。(圖三)
唐代金銀器工藝 步向流水式作業
歷史上不會有兩種器物完全一模一様,由此容許相類款式但不同製法的器物,進行各種同項或異項比較。例如香港古月堂珍藏的一對唐代銅鎏金杯,均為高5.4釐米,囗徑9.2釐米,足徑4釐米,足高1.3釐米,與上述銀杯幾乎大小相若。論其紋飾,同様是以錘揲方式,造出八瓣凹凸仰蓮的形態,杯壁上部亦具八幅圖像,杯壁下部每一荷花小瓣飾以忍冬花紋。(圖四)觀其杯囗的聯珠,並杯邊焊接多曲三角型杯墊,又設勾尾圓環承托於其下,完全是前者銀鎏金杯的另一姊妹作。唯一不同之處,是杯底部分呈瓣形向外伸展的六角形,不再作聯珠紋的修邊,因此是徑口少了0.2釐米的長度。(圖五)無獨有偶,兩隻杯的仕女圖和狩獵圖也是依次相隔,其中一隻杯的圖案,由杯環的位置自右方開始,順序是:1. 仕女坐着與另一執扇仕女交談,身後站立另一女侍;2. 獵人馬上手執匕首,追逐兩隻狐狸;3. 仕女手抱嬰戲,左右站有侍女;4. 獵人躍馬拉弓射向站立逞兇的猛獸。(圖六)然後,上述四圖再依次序循環一次,完成八面的圖案。至於另一隻杯,由杯環的位置自右方開始,順序是:1. 獵人躍馬拉弓射向站立逞兇的猛獸;2. 仕女坐着與另一執扇仕女交談,身後站立另一女侍;3. 獵人馬上手執匕首,追逐兩隻狐狸;4. 仕女手抱嬰戲,左右站有侍女。然後,上述四圖再依次序循環一次,完成八面的圖案。兩杯的器物內容相近,所不同者,只是因應多曲三角杯墊及其下承托的圓環焊合於八瓣的位置,決定圖案的順次而已。
由此可見,唐代金銀製作工藝,已進入相當一致的工序,工匠先擬定製作器型,再決定各區間的故事紋飾。若以此類八瓣仰蓮的「外國杯」為例,紋飾內容十分統一,分述野外狩獵與家園兩類,展示中外各自的特色。蓋生產效益的需要,工匠於製作每種區間時,已缺少了圖案中務必幅幅別具心裁的意念,把圖案故事固定化,由八個圖形變化收窄為兩組四個圖形變換,盡量在細微處删去過多的聯珠紋及內刻工序,以節省生產材料及整體出貨的速度。(圖七)俱可想像,在工場的最後焊接階段裏,各種杯型的配件一應俱全,八瓣仰蓮的杯體、多曲三角型杯墊、連珠紋的圓環手柄、六角形的杯底支撐,按部就班加工組合,造出劃一的產品。活像今天在藥店的百子櫃中,分配好各式藥材,等待醫者開方,照單執藥。在距唐代千多年的今日來看,各類組件的分工,已可完全由機械取代,惟在金銀器至鼎盛的唐代,它無損工匠在各項工序的努力。由此,更加說明一個事實,面對作坊工匠永遠追趕不上皇室及貴族官僚的龐大消費下,產品正步向流水式作業,完全符合唐代「工業化」的表現。我們細察這些相關製作,當發現亦胡亦漢的文化混合是時代的表徵,從中略可透視金銀工藝與市場需求的折衷方案。
圖片: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