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恩惠導演:吳荻舟是香港的恩人

——六七暴動《消失的檔案》(上)

當你看到這些檔案,看到歷史被篡改,看到人命被踐踏,不會無動於衷,是這種感覺讓你鍥而不捨。

編按:六七暴動踏入50周年,年輕一代對六七暴動的印象逐漸模糊,由羅恩惠導演及其團隊策劃四年半的紀錄片《消失的檔案》於中大博群電影節首映,吸引不少學生以及當年的過來人到場觀看。同場有羅恩惠導演、資深傳媒人程翔和資深文化人梁文道與觀眾展開討論。梁文道指:「這不只是一般的記錄片,更是羅導演全程投入的個人轉化,包括對整個六七事件的訪問和資料,推翻以前的認知,重新整理。」片中呈現最新發現的文獻材料,讓觀眾譁然外,也值得深思這段歷史消失與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電影緣起——消失的觸動

羅(羅恩惠):我今天的心情很激動。這部片子拍了四年半,拍攝緣於屈穎妍的《火樹飛花》 。她是我多年的朋友,書中她採訪了一群六七暴動的少年犯。在她執筆前我們已經討論過,成書後這些從未聽過的故事更為觸動。 於是我就從屈穎妍和火石文化的一群朋友中,開始這個採訪。

對我來說,今天是一個神聖的場合,因為我們去聽別人經過苦難的時候,無論他當時跟了什麼隊,在做什麼事 ,他都願意事後真誠與你分享,作為記錄者是用一顆敬業的心去聽的。聽的過程經歷了雨傘運動,雨傘運動使香港割裂得很厲害,本來可以溝通的,多了很多隔閡和不信任, 導致採訪過程不太順利。對於聽到的故事,我後來進行很多查核。 資料檔案館有大批關於六七暴動的資料不見了,原資料難求,使我們無法求證當時他們涉案的歷程。 我知道在座有些人在這次歷史事件中的經歷很深,對影片內容未必同意,但是這是我和傳媒人留給香港的禮物。

觀眾石中英:在我本人而言,我創辦了火石文化,其中一個是研究六七暴動。我希望真相能夠走出來,因為只有真相才有公義,有公義才能和解。

博群電影節《消失的檔案》放映會(博群電影節)
博群電影節《消失的檔案》放映會(博群電影節)

檔案為何「被消失」?

觀眾︰你說線索開始是在香港找不到相關檔案,才有興趣找這些檔案,請問消失的情況如何,為什麼會消失?什麼時候消失?

羅:什麼時候消失,我們很難查證。在文明的社會,檔案消失不是一件小事,證明有人不讓我們去看一些重要的歷史事件記錄。以前在多個電視台工作,都分別有同事去取片段的,卻從沒聽過東西不見了的說法。我發現六七檔案不見了的時間是2012年9月,檔案不見的程度嚴重,整疊檔案只剩下幾張紙。

這個是否正常的比例?關於1956年右派暴動的報導特別齊全,細緻到犯案人士的家庭背景,坐監時或者院舍時的情況,很仔細。但對六七,一般人的理解起點是塑膠花廠,沒有六七年這件事,1964、1965、1966、1968、1969,這些檔案僅僅告訴你建了什麼大廈,沒有六七,沒有一二·三事件(澳門歷史上一次較大規模的動亂,取名自1966年12月3日發生的嚴重警民衝突。)。關鍵情節是一批一批的消失。

當時有一些左派的報紙翻譯成英文給官員看。因為張家偉長時間研究這個題材,借了很多解密檔案給我,感覺應該有很多東西存在,但香港失去了。作為一個需要求證的時候,資料不見了是一個特別觸動的位置。我們看不到當時的狀況。我們回看舊歷史過了很久,僅僅是看它如何發生,但我們作為公民連關於事件簡單的敘述都看不到,震撼極大。

張家偉《六七暴動: 香港戰後歷史的分水嶺 Hong Kong's Watershed: The 1967 Riots》(香港大學出版社)
張家偉《六七暴動: 香港戰後歷史的分水嶺 Hong Kong's Watershed: The 1967 Riots》(香港大學出版社)

五十年後 化解仇恨

梁(梁文道):今年是六七暴動50週年。最近幾年,我們常見「六七」的口述記錄、電影、戲劇等,我相信今年更甚。我們對歷史事件的回憶,尤其是如此複雜、極具爭議的歷史事件。雖然是50年前的事,但今天仍有很多親歷者在我們身邊。因此如何回憶和詮釋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不同的詮釋會帶給我們不同的角度重新看待六七事件, 之後有什麼實際的政治影響等。 你如何在這部電影放在眾多對「六七」的討論何回憶之中?這部電影的特別之處是什麼?

程(程翔): 我想先談談我對這部片子的看法。第一,導演在拍攝期間,從頭到尾強調不希望引起仇恨。我認為這個出發點很好,值得欽佩。第二,我曾參與過她的工作,就我所見,導演在把持事實和立場之間,掌握得很好。有些情節應否放置,應夠多加幾個鏡頭,會否使立場、味道、含義有所偏頗,導演都考慮細緻。 這點值得我們新聞工作者學習。這作品既避免製造仇恨,也同時對歷史真相負責,平衡各方面的觀點,值得推薦。

今天,50年前的事其實未了結。2001年政府已給代表暴動一方的楊光頒發大紫荊勳章,同時頒發金紫荊星章給反對暴動的何佐芝,由此可見特區政府的態度。 倡導暴動得到最高榮譽,反暴動得到次一等的榮譽,嚴重扭曲香港的核心價值 ,隨後我們更看見有人如警察等開始公開修改歷史⋯⋯

直到兩年前,有些左派立法會議員開始公開說:「林彬的死不是左派所為。」這樣公然扭曲歷史十分可怕。50年前的事情,其政治影響流傳到今日依然存在,有一股很強的力量希望重新定義六七暴動,嘗試把當年的事情說成是很光榮的事。如果我們容許歷史被繼續扭曲,我們的下一代永遠無法知道真相。今天這個電影至少保留了歷史的記錄和真相。以後有人想繼續改寫歷史,社會至少有一部記錄片讓大眾知道是怎樣的。對此,羅導演的貢獻非常難得。

前商台播音員林彬(網絡圖片)
前商台播音員林彬(網絡圖片)

意外發現 推倒重來

隨着採訪範圍擴大,我們接觸了不少外籍人士,做了兩年半覺得差不多了, 當時一個機緣巧合,接觸到吳荻舟的筆記。這位曾經在香港當了14年官,位高權重的領導人,他到國務院後, 每天都要將香港的情況向上匯報 。他的筆記中披露了一些歷程,與我們一貫的理解背道而馳 ,非常震撼。我們用了幾日時間反覆思考, 決定把整個故事推倒重來。

時任國務院外事辦公室港澳組副組長吳荻舟(消失的檔案)
時任國務院外事辦公室港澳組副組長吳荻舟(消失的檔案)

我認為吳氏是香港的恩人。原來在一個極左的時候,華潤總經理竟然用中央的名義,在大陸訂購8400把砍蔗刀運送到港。 大家可以想像,如果這批砍蔗刀真的落到學生和工人的手中會發生什麼事情,即使他們手持刀械也會不敵警察的子彈,更會殃及平民。而吳氏就在這個時候,阻止了悲劇的發生,但代價是全家受累。在這個極左思潮中,吳氏不是為了個人利益來阻止事情的發生, 這使我的心理狀態、製作狀態、尋求真相的狀態都進入了另一個階段 。我們沒想過,在很多重要的關頭,周恩來不但沒有被蒙蔽,而且他對事態發展如此知情,其中沙頭角的槍戰更是由他親自授權。這跟我們認知的周恩來形象不符。

吳荻舟的六七筆記(消失的檔案)
吳荻舟的六七筆記(消失的檔案)

我曾向我尊敬的李怡請教他對周恩來的角色怎麼看,當時他對我的工作毫不知情。他說:「我們做新聞的人應該尊重和堅持真相。中國人對在上位者容易產生仰視的態度,對他的人格有所期望等 ,記錄者不必顧慮這些,呈現事實便可。」

出師不利 電影節播映多番阻撓

羅:我們為了每個細節付出不少。在這部片子完成在即,我們非常希望能有一個場合邀請各位受訪者一同觀賞,我們嘗試在國際電影節中尋求播放機會,但終於被難聽的理由拒絕。我們做了試播之後,有一群人成立關注組,主動幫忙尋求社群播映,因為知道院線播放無門。當你看到這些檔案,看到歷史被篡改,看到人命被踐踏,不會無動於衷,是這種感覺讓你鍥而不捨。今天我們面對這麼多年輕人,我們承傳靠的是他們。

觀眾︰我很感謝你拍這套電影,感謝博群電影節願意播映。我認為香港的文化機構有公共責任去放這些電影。早前香港亞洲協會,也censor(審查)了陳耀成導演的電影,《十年》也沒有辦法公映。在香港,還有一些很勇敢的創作人,願意突破這些困難,或者沒有資金去支持創作。六七暴動至今50周年,我們眾多博物館有為呈現這段消失的歷史做點什麼嗎?這個責任不應該只放在你一個人身上,感謝你的突破,也反映中大博群計劃和香港的學院仍然是一個開放的場所,可以用來傳播這些資訊。

羅:我更願意相信國際電影節是商業操作,因為我們的紀錄片可能非常不受重視,一場只有100人看,所以不予播放。電影節總監曾說電影中,資深播音員的女聲刺耳、男聲誇張、電影字體難看等,整部作品零藝術成分。電影界很多前輩也沒有這樣說過,但他(總監)說他(的看法)代表電影界。我不願意相信香港到這種猖狂的地步。電影節僅僅是一個符號,不能代表我們的心情,不代表香港人要的東西。那我們就尋求其他播放的機會。那部電影值不值得看,各位心中有數。我們做新聞、做記錄的人,我們不需要得到別人的肯定才工作。我將電影節這個說法告訴電影界的前輩,他們會比我更加生氣。我相信我不是一個特別的案例,電影界比較年青的創作人也有類似的遭遇。

有一個反差比較大,同樣是政府部門,我們去申請電影牌照,也是這位總監告訴我們,沒有兩星期是拿不到的,結果我們八天就拿到了,他通知我們是評為第I級(沒有任何暴力、色情、粗口、或恐怖成分,適合任何年齡人士觀看),即幼稚園都能看。同樣的部門,兩種標準。我們做記錄的人,心裏那把尺,為什麼和他們心裏的尺相差這麼遠?

促請政府立檔案法

前政府檔案處處長朱福強︰檔案消失了跟我沒有關係。我曾提過,「消失的檔案」這個題目有點問題,因為它沒有真正消失。我想解釋一下背景,香港目前沒有檔案法,政府可以在過程中不立檔、不存檔。用完檔案後也可以不送去檔案館。如果給了我們,我們會根據封存期開放。因為政府所有機構都會立檔,但立了檔之後,因為沒有檔案法的規定,很難拿來查閱。你去問他的時候,他會答你沒有這份檔案,沒有這種記錄。

前政府檔案處處長朱福強先生於觀眾席發言(博群電影節)
前政府檔案處處長朱福強先生於觀眾席發言(博群電影節)

至於檔案處沒有這些檔案,因為我們(檔案處)根本沒收過,哪裏會有呢?有也是些無關痛癢的,例如那條街簽了多少輛車,即是六七那時阻礙了交通,但重要的檔案不見蹤影。在保安科、在保安部,在從前的special branch(政治部),解散後很多去了英國。不過不要緊,沒這些檔案,我們仍然可以在英國找到。因為這些檔案,香港英國各有一份。如果香港政府不讓看這些檔案,那就去英國看。1997前一定去英國,1997後再沒有這樣的機會。因為1997回歸後,檔案不知去哪裏了。我們唯一要求香港政府做的是──速立檔案法,保障市民知情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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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