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一回寫甄士隱晚年丟失了摯愛幼女,加上家宅被焚,不得已投靠外父,卻屢遭白眼。「暮年之人,貧病交攻,竟漸漸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 有次看到一個瘋跛道人自遠而至,唱着歌兒,滿口「好」「了」「好」「了」之聲。小說寫「士隱本是有宿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徹悟」。交談一會,「士隱便說一聲『走罷!』將道人肩上褡褳搶了過來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這裏「走罷!」二字,重若千鈞,把一切俗世愁煩拋卻殆盡。
香港某年紀老邁富翁對人說,如果可以,願意把九成財富捐出,換取回復青春。
一個人踏入暮年,自覺時日無多,但對生命還有戀棧,有用物質換取生命的幻想,是很易理解的事。但令人覺得奇怪的是,都是隨便說說吧,為什麼要奉上的不是財富的全部,而要保留其中的一成?富翁是超豪級,一成的財富都很不簡單了。
邏輯推理當然是,保留一成,如果真能再年輕,可作發展的「第一桶金」,在人世間再打拼,累積財富,相當年月,說不定可再成超豪。或者較謙卑地,一成是維持富裕生活所需,不用再為謀生營役。不管如何,甘願放棄俗世間所認為重要的物質財產,何況是屬於凡人眼中天文數字的九成,無論如何都是很慷慨的犧牲了。
當然這只是一個幻想,或許壓根兒只是一種唏噓。不盡捐所有,總想保留一些,就是不捨得,也算是一種心理障。人不能超越生與死的自然規律,有時,總得思考生命的意義問題。
失落與無求
晉朝大詩人陶淵明曾經寫過一篇《閑情賦》,探討生命的頹唐失落。他用追求一位具有「瑰逸令姿」、「曠世秀群」的美人來設喻。當中的「閑情十願」,是真情流露、玲瓏剔透的美好設想。但結果如何?是:「考所願而必違,徒契契以苦心」。陶淵明甚至歸結出:「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長勤;同一盡於百年,何歡寡而愁殷!」
詩人的失落,是建築於有所求;無求,就不會有失落了。所以,陶淵明更有代表性的形象,是見於《歸去來辭》中的「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或《五柳先生傳》的「忘懷得失,以此自終」中的優遊不迫,不用再花心思於分配什麼財富而帶來煩惱了。
所以,世間大概最不想死的,是擁有愈多物質財產的人,或是汲汲於名的人。從前的人有很通透的目光,把名和利稱為「名韁利鎖」,都是要把人束縛得緊緊的,讓人不能活得逍遙自在。看通生命的浮華,看輕物質的糾結,追求心靈的安息,那就軀殼自由了。軀殼自由,思想也自由了。明白草木榮枯有時,生命榮枯也有時,就不會斤斤於眼前所得,真的是樂夫天命了,人生壽夭,又有何別?
中國道家思想中,其中一項重要主題就是認清生命的局限,並如何想方設法去做超越。《莊子.大宗師》說:「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人的存在,彷彿是被造化愚弄。如何超脫愚弄?就是要追求思想的絕對自由。《莊子》的《逍遙遊》充份發揮了這種想像:大鵬鳥的水擊三千尺,扶搖直上九萬里,還有其局限(要有大風),不及至人的無所待,而能遊於無窮。
看透物質浮華是生命的束縛,能夠擺脫,就能得到生活的安寧。所以用轡籠住馬頭,用繩穿了牛鼻(《莊子.秋水》:「落馬首,穿牛鼻」),都不自然,要能像曳尾塗中的龜才好。
你覺得自己的生命很重要,要用這樣那樣的方法來延續,甚至去換取,大可不必。秦始皇信神仙,求長生,派方士入海尋仙,求不死之藥。漢武帝祈禱名山大川求神,調甘露、飲玉屑以求長生。看看中唐詩人李賀的形容:「劉徹茂陵多敗骨,嬴政梓棺費鮑魚」(《苦晝短》),就知人類(哪管是皇帝)敵不過天命,而且輸得很慘。
看得通透些,或者距離心靈自由是較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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