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談文明古國的交流時,視線都會放在各種中外王朝的文治武功,通過戰爭與外交達至版圖勢力的擴張。像這樣的大歷史觀,固然有助了解地區勢力的消長,順序排列征服王朝的壽命與更迭。惟大國之間交往,還須要從微觀上看到文化所以流動傳承的中介,一些在夾縫中穿梭往來的民族,至能説明文化傳播中的原型與變貌。以唐代金銀器為例,現時大部分所見的珍品中,從製法、紋飾與意象觀之,皆説明當日唐代長安與西域文化密不可分的關係。其中,居功至偉的,不能不數算從千里以外來華貿易的粟特商旅,這批中亞人士,吸收了西亞薩珊王朝的造物工藝,同時也把早已吸收西方希羅文明的薩珊之貌,極速轉移至大唐中土,增加了大國之間藝術的融合。粟特人作為文化中介,把本族體驗也融入器物,唐代引入西域文化,必經之站自然是這批通稱「昭武九姓」的胡人地區。在香港古月堂的珍藏中,便有一具以翼駝為主題的執壼,高31釐米,壼寛20釐米。其造型相當獨特,在銅鎏金的製作材料上,通體鏨刻了花蔓與瑞獸的紋飾。值得注意之處是,在駱駝面孔之外,它具有一雙翅膀,前足長有為鳥獸的利爪,加上長曲的尾部,令人意識到牠就是粟特人極為崇拜的「駝神」。(圖一、圖二)
西域經典文化 粟特傳入中原
眾所周知,粟特人被稱為雜種胡,據《隋書》記載,他們本是月氏人,舊居祁連山北昭武城 (即現今的甘肅臨澤),因被匈奴所破,於是西越䓤嶺,支庶各分為王,有康、安、曹、石、米、史、何、穆等九姓。其地大致分布在中亞阿姆河與錫爾河之間玓澤拉夫善河流域,即現在的烏兹别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的部分地區。過去歷史上,此地區先后歸屬於古波斯的阿契美尼德王朝、希臘的亞歷山大帝國、塞琉古王朝、康居國、大月氏部、貴霜帝國、嚈噠國等。在特殊的文明環境下,產生強力的應變能力,成功保存了自身的王統世襲,也成為公元4-8世紀的中古時代裏,絲綢之路上獨特的商業民族,足跡遍及中亞、東亞和北亞各地。據文獻記述,在撒馬爾罕與布哈拉之間的一座粟特建築中,北牆繪有中國的皇帝,東牆上是突厥大王和印度王,西牆上是波斯王和羅馬王,其文化之兼容可想而知。居於列國之間,它尤其承繼了濃厚的波斯文化,瑣羅亞斯德教(Zoroastrianism)的拜火習俗和相關的圖騰信仰,均得以充分發揮。
在出土的山西太原隋代虞弘墓中,各種的雕飾已説明粟特人和袄教信仰,陸續進入了中原。據墓志記載,虞弘是魚國尉紇驎城人,曾奉菇菇(柔然)國王之命,出使波斯、吐谷渾等國,後出使北齊,隨後便在北齊、北周、隋任官,在北周一度檢校薩保府,職掌在華外國人事務。隋開皇十二年(582年)卒於晉陽,時年59歲。在其中一幅墓葬壁雕中,清楚顯示兩個鳥身人首的祭司,一手按臉上鬍子,一手在處理爐火,應進行着拜火的祭祀儀式。在袄教的信仰中,光明和黑喑代表了正義與邪惡勢力之爭,火之照明,明驅趕暗黑,回復清明潔淨之境,成為教徒崇敬的對象。除祭司站在光明一面以外,還有時常遭惡勢力威脅的翼獸,例如狗面、駝面、馬面鳥身者,皆代表正義之士,紛紛投入爭戰之中,成為最終的勝利者。(圖三)在西安市北郊發現了北周史君墓,石槨之中也找到鳥人祭司的拜火圖像,當知袄教在唐代以前,已由粟特人傳入中國。(圖四)類似的祆教信仰,由唐代而宋代不衰,現存在山西的北宋介休祆神樓,其檐枋斗拱中便分别刻有犬、駱駝等雕像,成為受人崇拜的勝利之神。這些「吉祥物」,儼然是祆教信徒出入平安的圖騰,也是盛行於波斯薩珊王朝的森穆夫一種延續。
有翼神獸聖物 展示胡人文化
對粟特商旅來説,在眾多家畜之中,駱駝在長途路程中的温順與堅忍,以及在戰爭中的實際使用,令牠在享有特殊的地位。因此,有翼的駝神雕像在器物中應運而生。香港古月堂珍藏銅鎏金翼駝造型執壼,可以説是存世唯一以整具駝面、鳥身、曲尾造型出現的鎏金壼。觀其底部不設中國型制的坐底圓環,直接表現鳥身雙足直立之勢,趾爪特别尖鋭突出,很可能就是粟特人親自製造,並直接帶到中國之物。其提壹部分飾以雙龍首尾含柄,除雙翅鏨刻在駝身之外,由頸及胸前皆刻有忍冬花和枝蔓,腹前雕刻了飛鳳,兩翅之下皆雕刻了翼獅,充分展示有翼神獸的護佑特徵。(圖五、圖六)
再觀察駝面設計,在其大眼、寛鼻、闊咀、圓耳、長頸以外,製作者有意混進更多亦獅亦人的面孔風格在內。(圖七)於是牠不單似駝神,更加多像虞弘墓壁上的拜火祭司,為人間祈求光明的福祉。而酒壼蓋掩之位,正好表現為駱鴕的單峰形態。駱駝有單峰與雙峰之分,雙峰駱駝產於我國及中亞,屬於巴克特利亞種;單峰駱駝生長於阿拉伯、印度及北非。在中亞、西亞藝術中,多作單峰,例如伊朗塔夸-夷-布斯坦大洞內的帝王狩獵圖,便繪有單峰駱駝運載獵物而歸的情景。在薩珊銀盤上,也有帝王騎單峰駱駝狩獵的紋様。虞弘墓的粟特石刻中,同様出現了單峰駱駝。從上述種種的藝術表現分析,單峰駱駝和祆教等西域經典元素,它已陸續由波斯原產地,輾轉經由粟特民族演繹,在唐代中國留下别樹一幟的胡人文化。
圖片: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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