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自卑

自己的自卑,自己管理。第一步是「知恥近乎勇」。

我不懂得管理自卑者。在職場遇上這類同事,不是束手無策,便是焦頭爛額的收場,一直耿耿於懷。

我較能處理過分自信、自負的人,因我是「過來人」,畢生致力學習管理自己的驕傲和慾望。面對信心爆棚者,我能產生「同理心」,知己知彼,較易掌握怎樣衝擊他們──什麼地方是着力點和死穴位,什麼時候應放一放手。

從前在跨國企業工作時,身邊的同事都充滿自信,或對自己的自負稍有意識。我們有時也會批評彼此的驕傲,有時卻會「交流」自我管理的心得。我們都有一顆玻璃心,當被老闆提點時,也會不太高興,但我們都明白受傷害的ego,本來便應該被拆毀。

一個人的自卑心可影響整個團隊運作

近年,我遊走於不同行業,從大公司到中小企、社會企業、非牟利機構及自由工作者,與來自不同光譜的人物交手。我發現自卑者可來自教育程度或社經地位低的人,也有意想不到的白手興家的老闆及繼承家族生意的後代。

曾與不少帶有不同形式和程度自卑感的人共事,我承認不懂得處理他們,加上我說話有時口沒遮攔、「真心mean」及不屑潤飾評語,容易觸碰自卑者的神經線,無意中傷害其玻璃心。

最難搞的自卑者,是那些為了遮掩其「自卑點」而築起重重圍牆的人,實在很難察覺究竟他是缺乏自信還是真正自卑;最大問題是他連自己都欺騙了!更甚者是反過來攻擊比他強的人,令人以為做錯了事、說錯了話而感到內疚,但其實都是自卑者以攻為守的自我保護機制作祟。

令我糾結多年的一個「管理失敗」例子,就是不懂處理一位同事的自卑,也後知後覺地發現一個人的自卑心,可逐漸成為其專業判斷和表現的障礙物,甚至蔓延至負面影響團隊運作及凝聚力。

聘用他的初期,我也偶爾聽他表露對自己的猶疑。我以為增強對他的認同感,多給鼓勵和重複肯定我會與他「拍住上」,便能使他釋懷,並增強他的信心以迎接新挑戰。

我還沒能察覺缺乏自信其實跟自卑只是一線之差。我漸看出他的自我保衛行動不斷升級,用攻擊別人(特別是我)的方法來掩飾和保護自己。我也發現愈給他肯定和認同,愈錯誤引導他的自我防衛機制,變相鼓勵他躲進安舒區中,並沉溺於深層的自卑和自尊。

過強的自尊心窒礙了自省和自我糾正能力

我認為每個人都會在某方面存在自卑感,包括自負的人如我。通常是遇上比自己本事的人,一旦作出比較,馬上揭露自我抑壓良久的軟弱和失敗感,不能坦誠面對自己的人,自卑心便會「坐大」。這也許大概代表了那位同事的心理狀態。

我請教與他相識多年的一位朋友,那人說:「其實他在舊機構裏,是出名轉數最快、創意最高、見識最廣的人。轉職後遇上了你們,相比之下,他頓成反應遲緩、通才不足、視野狹隘的人;由枯乾的井底跳出莫大的森林,他應該是充滿了恐懼。」

我認同這觀察,更體恤他從小魚池轉到大魚池後,一時間會感到自慚形穢。但我的另一錯判是以為這只是暫時的不安和無能感,當他邊做邊學後,定能掌握新環境的要求,能力逐步提升,自不然可克服過渡期的失落感。

顯然,我高估了他。被自卑心籠罩着的他,一直抗拒適應新環境、新目標和新要求,過強的自尊心窒礙了自省和自我糾正能力。自卑混合着妒忌、羞愧和無能感,一併爆發出來──不但窒礙個人改進和成長,更連累了團隊的協作,成為內耗的根源。

我體諒自卑的人既要面對內心掙扎,又要害怕被人發現自己的不足,心裏肯定不好過。我作為管理者,也有愧疚和無力感──幫不到他之餘,機構運作卻被他的自卑感影響。我的掙扎是應否遷就他,免得衝擊他的自卑心,那麼我便要對他降低要求,及對整體服務素質作出妥協。既然我的存在正是激發其自卑的源頭,莫非我也要自行消失?

「知恥近乎勇」

最後,我悟出一個道理:自卑就像激情和慾望般,需要自我管理的。上司、同事或朋友能做到的,最多只是開導他產生自我認知,明白阻礙自己前進的自卑點之所在,然後努力面對和接受。他可以嘗試改變某些弱點,但對於那些確實改變不了的缺點,只能轉移焦點至學習欣賞自己的強項,同時放開心懷,透過團隊協作的互補不足,達成最終願景。

想通以後,我不再扛上同事的自卑。我的最後一個嘗試,就是開門見山地跟他說出心底話,把他的心魔放在陽光下,亦把一直掃入地氈底的忌諱也抖出來,分析他要管理自己的地方。

他神情愕然,沉默不語。我不曉得如何揣摩他的反應,但我要學習停止做「奶媽」;他是唯一可以解決問題的人,而作為管理者的我,就只能做到這麼多。

如果自卑的人是上司,嚴重至影響了其工作判斷或與同事的工作關係,這是終極棘手問題。提升任何人對自卑的自我認知本是敏感話題,加上對方是老闆,更是難上加難。當你作過嘗試,又實在忍受不了現狀,衡量自己的前途和機會成本後,也許另謀高就是唯一的出路。

自己的自卑,自己管理。第一步是「知恥近乎勇」。

管理自己系列四之三

本系列文章:

管理激情

管理慾望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何靜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