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最大的墓坑前,看一片日色極其緩慢地抹過幾排秦俑的身體。他們的髮髻、前額、臉面和衣服,正給極淺的藍光細緻地撫摸着,他們的眼睛非常溫柔,目光超然物外,無生無死;遠方好像很遠,卻就掛在眼底。他們似乎並不知道自己兩千年前之所以受造,目的是保護那個保護不來的死人。他們手上的兵器早就化灰、丟落,手指卻仍曲起,形成一個又一個小圓圈,裏面是空的。那些都不像戰士的手,反像身負秘密任務的使者用相同的手勢傳遞着的神秘訊號。
遊人說,怎麼會讓陽光射進來啊?那麼秦俑不是很容易給曬壞嗎?或許我也曾這樣想。但連死亡都無法威脅的秦俑,還害怕什麼呢?正慢慢變成粉末的他還有什麼可以失去呢?雖然那些巧手的藝術家曾經因為雕出了魚絲似的細髮而興奮,雖然那些講解員清亮的普通話把我們對西安的敬意提升到高峰,可惜2000年的鴻溝擋住了及時的欣賞。到我們終於乘着飛機火車趕來了,藝術家已經聽不到大家的驚嘆了。我們常說,藝術家總能靠他的藝術永恆地活着,好像這就是對他最大的敬意了。其實,大家只是在說,藝術家作品沒得到當代人的了解和賞識是正常的。
對始皇來說,秦俑的保護同樣來得太遲。到了陰間,原來還要打仗麼?我們取笑始皇的自我與愚昧,始皇卻譏諷我們毫無大志。君不見紮作店外,家人哭着給亡魂燃燒紙大屋、紙電腦、紙挨風、紙麻將和紙菲傭?始皇好戰,於是有了戰士;今人好玩,於是有了玩具,好像秦俑和享樂都能解決懼怕的問題。說穿了,人類的恐懼也還不太複雜:有人怕輸、有人怕悶,人人都怕死,只此而已。
成語「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孟子·梁惠王》說那是孔子說的)有兩種解釋。第一種是「開始做俑來殉葬的人會斷子絕孫」,意謂即使用那造成人樣子的「俑」來殉葬也是不仁的,連想一想都太殘忍了;另一種解釋則剛好相反,意思是開始想到用「俑」來代替殉葬的真人,實在太聰明了——在那種程度的文明裏,他還救了許多人的性命呢——這樣的好人,又怎會沒有後代呢?兩種想法各有理據,我自己則偏好第一種。但這不是理性的學術傾向,而是因為我想到了耶穌的教導:人的惡念一動,就成了罪;幸好那還不是罪行。上帝審判人,以其罪行為據。但是我們必須對與生俱來的罪性有深刻的認識,才能靠着基督拒絕罪行的轄制。無論孔子孟子怎麼想,俑的存在確實指向人性中必然的罪性和對罪的自覺。
假如秦俑有知,聽着始皇肉體腐爛的微細聲音,聞着那種不散的惡臭,更感知人類一個一個落入或大或小的泥坑裏,他自己卻總不能死,也總不能真正地活,不曉得他會有什麼感想。歲月悠悠,日出日落、物換星移,無論人生多麼短暫,用來標誌真生命的光影總是美不勝收的,看着就充滿敬畏。但秦俑站在無垠的大黑暗中,他的時間全無刻度;他的眼睛徒然張着,也徒然有着人類的樣子,無法讓愛美的同伴羨慕或嫉妒。頭頂上,人世的興衰重複又重複,最後總以錘子鑿子鏟子敲打大地的聲音作結。如果他真的有知,恐怕他只能如此經歷着被迫無知的地獄。幸好他並不真有洞見或感覺,他只是那短暫卻具備大智慧的藝術家留下來的暗號。陽光之下,失掉兵器、形成空空小圈兒的手似乎要告訴2000多年後略為長壽一點的人,有些東西無論怎樣抓都抓不牢。至於那是什麼,我們還是得好好思考、好好接收和好好保存,然後悉數轉達。
(封面圖片:Pixab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