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發展:人文素養焉在?

創新科技在驅動人類文明向前發展?看看今天的世界,親歷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還大有人在,但是二戰的慘痛經歷,並沒有為今天的世界帶來教訓;和平的呼聲,已經幾乎完全聽不到。

田家炳基金會40周年紀念活動,向九位大學校長或副校長提出的第三條問題:

創新科技驅動世界文明向前急促發展的同時,人文關懷熏陶不可或缺,
大學教育如何帶動科技發展與人文關懷素養之結合,令兩者平衡圓融發展?

在大學校長們來說,這是關於大學發展的基本問題。科技急速發展,不在話下。科技,其實一直在發展;起碼自歐洲文藝復興以來,從未停頓。近世是蒸汽機、電燈、電報、電話、電台、電影。再後來,我們感到「劃時代」的,也許是電腦的出現,(本來是美國在二戰末已有,之前computer是一個職位,有電影重現當時黑人女性computer受到的不平等待遇)。以至個人電腦、電郵、手機等等的現世。科技的發展速度,超越了大多數人適應與應用的速度,所以有了「急速」發展的感覺。這是以前的科技發展不常做到的。人們也許沒有注意到,上述這些科技的發展,影響之所以如此巨大,也是因為科技的大面積平民化、普羅化,滲透到社會的、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這是以前的科技發展難以比擬的。

科技,其實不只是電子科技。生物與醫學方面的基因、幹細胞、腦科學,其實其發展速度,並不一定遜於電子科技。不過沒有成為人人參與;又或者與人人關係重大,但是大多數人不感覺到與自己有關係。更加不要說平常人覺得遙不可及的航天、探海、納米的科技;又或者如近年(尤其是中國)發展極快的開山、建橋、鋪路技術,不會進入人們的日常生活。

新科技的出現,人們除了感到「追不上」,有時甚至會產生恐懼。1960年初,電視在香港開始普遍,有某工會提出一首歌:「睇電視,害處多,電視教壞啲細佬哥!」對於剛出現的新科技,由於不太了解,而且眼花繚亂,覺得會污染視聽;因此對電視產生恐懼,採取負面的態度。那是幾乎60年前的事了,也反映了人們對科技發展的意識,還處於不成熟的階段。今天,對新科技採這種看法的也許極少。

田家炳基金會40周年紀念活動現場。(文灼峰攝)
田家炳基金會40周年紀念活動現場。(文灼峰攝)

除了電子科技,還有生物等不同科技一直在發展。(Shutterstock)
除了電子科技,還有生物等不同科技一直在發展。(Shutterstock)

科技發展:代表未來?

相反的,1997年新加坡開始全國連線──Singapore One──筆者在當地訪問了教育部發展IT的負責人。他說:”Technology is the most advanced when it is taken for granted!”──科技最發達的時候,也是人們不再把它當一回事的時候。的確,我們現代的城市人,滿身都是科技產品──手錶、手機……家裏、辦公室,也到處都是科技──電視、廚具、電腦……人們只管運用,有多少人會知道,甚至有多少人有興趣知道這些器具背後的科技乾坤?這是對科技發展比較成熟的看法。今天,能夠清醒地持這種看法的人,恐怕也是少數。也就是說,一有新科技,很多人往往就興奮起來,以為就會產生新世界,以為就代表未來。

由於發展得快,除了容易感到「追不上」,人們也會感到「還會變得更快更大」。兩者加起來,反正是變幻莫測,就會感到科技的發展,撲朔迷離。因為許多以為不可能的,很快變得可能了;許多沒有想像得到的,也都出現了。科技變幻的萬花筒,容易掩蓋了世界更深層的、社會性的變化。這也是本欄不斷嘗試探索的、社會經濟翻天覆地的轉型。簡單來說,是社會的碎片化,工作的個人化;並非因科技而發生,卻因為科技而加速。此處不贅。

因此,上述校長們面對的問題,第一句──「創新科技驅動世界文明向前急速發展」,值得探討。引起筆者產生幾個問題──什麼叫世界文明?創新科技,在驅動世界文明的發展嗎?再追問一下:世界文明在向前發展嗎?

筆者不打算也沒有能力回答這些問題,但的確是存疑。然而,這卻是大學必須面對的。首先:創新科技就是人類文明嗎?大學,對於社會文明,尤其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以香港大學為例,校訓是「明德格物」,簡略來說,就是「道德」與「知識」。也許就是文首問題中的「人文關懷」和「創新科技」。

科大郭毅可教授提出,科技本身就是以人為本的。(文灼峰攝)
科大郭毅可教授提出,科技本身就是以人為本的。(文灼峰攝)

注重人文:發生了嗎?

文首的問題,又假設了「人文關懷」與「創新科技」之間,最圓滿的關係是「平衡圓融」。這有可以有3個層次:第一、問題裏面隱涵了「創新科技」已經存在,而「人文關懷」需要提醒。第二、這二者如何平衡圓融。第三,對大學生如何「熏陶」這方面的「素養」(讀來是對學生而言)。

「科技」與「人文」兩者的關係,首先需要頭腦清醒的,也許不是學生,甚至不是教授,而是校長。比較可惜,在座的很多校長副校長,都只有機會講了自己的院校做了什麼,而沒有機會闡述在這方面的理念。倒是香港科技大學的郭毅可教授,提出了科技本身就是以人為本的(大意)。他研究的人工智能,就處處從人文出發。因此他認為,科技不外是人類的感官與能力的延伸。因此,把科技與人文分拆成兩個方面,甚至看成是對立的兩個方面,其實是人為的、勉強的,是個錯誤的命題。

香港大學副校長宮鵬教授說,「人們愈來愈重視科技的教育和發展,但是教育不能只傳授科技,更要傳授人文精神。科技是一把雙刃劍,人文教育的成功能讓學生利用科技造福人類造福社會,而不是用其破壞人類和整個地球生態系統的福祉。」

的確,最常為人們議論的是──原子能,可以和平利用,也可以大規模殺害生命。更加接近我們生活的,電子溝通可以無遠弗屆,也可以增加辦事速率,但是也為種種電子詐騙提供了方便。虛擬世界,可以讓人妙想天開,也可以讓人無惡不作。但還有看不到的,例如不斷製造可以代替人的機器,可以到達人類本能到不了的地方(如外太空、人體內部),但是往往又排斥了低價的勞動力,影響了低下階層的生計。更遠一點的,例如醫學無止境地延長人的壽命,往往把長壽與健康混為一談;也不知道是讓人類更快樂,還是增加痛苦。我們在教授專業知識的時候,可有把這些問題擺在心中?科技本來是理智的事,但是科技的發展也可以失去理智。

香港大學副校長宮鵬教授說,教育不能只傳授科技,更要傳授人文精神。(文灼峰攝)
香港大學副校長宮鵬教授說,教育不能只傳授科技,更要傳授人文精神。(文灼峰攝)

人類文明:進步了嗎?

宮教授又引用了愛恩斯坦的說話,與教育有關。這裏節錄其中一段:「只教人專業知識是不夠的。這種教育培養出來的人可以成為一個有用的機器,卻成不了一個人格完整的人……重要的是,要讓學生對「價值」有所理解並獲得切身的感受。學生必須對何為美以及何為善,有敏銳的辨識力,否則只是靠那點兒專業知識,更像一隻訓練有素的狗,而不是一個均衡發展的人。學生必須學會理解人們的動機、幻想以及他們所遭受的苦難,以便獲得正確的態度與他的同胞及其共同體相處。」

愛恩斯坦還有一句話,同義重複了幾遍:「此種能力的塑造需要通過與教育者的親身接觸,而非知識的單向灌輸。」就大學來說,這也是大學教師的責任。也就是中國人常說的「身教重於言教」。香港的醫學院,有醫學道德的課程;其他的專業,有沒有類似的課程。或者不是課程,而是教師們經常討論的話題?

這又回到文首的問題:創新科技在驅動人類文明向前發展?看看今天的世界,親歷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還大有人在,但是二戰的慘痛經歷,並沒有為今天的世界帶來教訓;和平的呼聲,已經幾乎完全聽不到。

然而,武器的科技,不斷創新,以遠程襲擊、殺傷力大作為「進步」的目標。現在又加上通過現代媒體的話語戰爭,可以用鋪天蓋地的謊言,置人於死地。創新科技是在驅動人類文明發展嗎?

希望不要以為這是無病呻吟!大學不講究這些,誰來講究?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