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這「好東西」為什麼沒在中國出現──五四百年與香港補天

科學這「好東西」沒在中國出現,因為五四運動之後中國只視科學為「好東西」,沒正反兼顧全面認識科學,欠缺「自由、自制、自省」科學精神。

新近出版的Nobel and Lasker Laureates of Chinese Descent in Literature and Science介紹百年來15 位科學及文學諾貝爾獎、Lasker獎及Wolf獎的華人/中國人得獎者,包括楊振寧、李政道、丁肇中、李遠哲、朱棣文、崔琦、高行健、錢永健、高錕、莫言、屠呦呦、李卓皓、李敏求、簡悅威、吳健雄,多數是留美留歐。介紹由熟悉他們的人書寫,例如沈祖堯寫楊振寧,楊綱凱寫高錕。

百多年前義和團之亂後的庚子賠款,美國用部分錢送中國學生去美國留學和開設預備班(清華大學前身),開啟另一波放洋留學。由清末道光首批官派留學生(幾年後被召回)到中美聯合管理的庚子賠款留學生(幾年後被召回),以至民國期間時局驅使下的移民和公私留學生,中國新生代精英「花果飄零」於外地habitat,不少取得世界一流的成就,更且成為中國現代化的歷史砥柱,但除了清末首批官派留學生,近百年的留學生事蹟罕見專書敍述。這本書補了這個缺。

該書以人物個案事蹟為單位,直接間接指涉中國科技發展的三個課題──什麼是「人才」(文理人才是怎來的),科學與社會及時代的關係(科學在中國的境況),中西200年政經商學的關係(中美歷史恩怨情仇)。這些課題在在正正反反與今天及明天息息相關。際此中國大力發展科技,香港定位為大灣區創科中心,中港互補共濟並進,這三個課題更見切中時需,亟須梳理。

新書發布會上,編者之一的陳光輝教授(港大醫學院校友)說這本書源於幾年前港大校長立之的倡議,主要是希望激勵青少年後進投身科技、傳承輝煌及回饋中國,也希望香港和中國大陸提升R&D佔GDP比例的投入。

發布會由陳光輝教授、港大梁淇姿教授和我發言和座談,港大前校長徐立之教授發言後也熱烈加入討論。主題是「李約瑟問題」(Needham’s Question)──古代中國科技條件比西方先進,為什麼(現代)科學沒在中國出現。

五四運動無禁區深切反省

我補充當日發言,草成此文。

李約瑟之前,中國人任鴻雋已發表《說中國無科學之原因》。五四運動無禁區深切反省中國、中國人及中國文化,激烈爭議中國積弱因沒科學與民主、沒科學與民主因中國文化反科學與民主。百年來出現三條策略路向主幹線,其一是認為救亡必須改造中國文化和發展科學與民主;其二是認為(中國)文化(生命)不可改造(改造即死亡)、中國不可能(不必有)有科學與民主;其三是認為科學民主等現代化必須從國情現實出發,「走自己的路」,選擇性在中西古今之間「去蕪存菁」。五四之後再隔大半世紀的開改改革,初期又興起一波反思「中國國運、個人自由、科學與民主、中國與文化、傳統與現代」五者的關係,近年沉寂下來;隨着中國的崛起,百年計的問題與課題進入更深層次,如今更須迫切梳理。

中國科技興國和大灣區的香港科技發展,將面對「教育及個人興趣與努力,官民資源及器具設備,民生商用市埸與軍需,政經社會文化生態與科學精神」四重要素,目前規劃着重前三層面,較欠第四層。各級掌政當權者和業界學界片面單因單向吹谷前三層面,渾忘(以至逆反)第四層,局部膨脹、未能均衡思考和發展,後果堪虞。

未形成西方整全的「科技體制」

科學是事物(matter)的分(fission)與合(fusion)的客觀規律(objectivity)、自由秩序(free order)及方法學(methodology);科學是想像與現狀、知與未知、物質與非物質(精神)接壤及轉化,由人類控制及運用,多數先起於個人的「超現實」奇思妙想,再集體系統化成為知識體系;科學從想像及現象事實為本位出發、以實驗及形式邏輯反覆驗證奇思妙想及直線追尋自然原理、永無止境,過程和後果高威力、高風險;科學精神是「無知、自由、自大、自制」的矛盾的局部均衡統一。

500年來,科學與人類的關係滿布生死禍福;西方走過一個由科學向科技轉化的崎嶇路。初時科學勃起、掙扎擺脫政教合一單元思想道德權力的羈絆,繼而與社會政經現實相適應及形成新關係,終而被接受和應用、形成科技產業;科學與科技有機合一,發揮威力、改造各國和世界及個人與社會,並傳播全球、主導全球化。

由政軍商界、社會及教育、學術及企業,西方形成一個「科技體制」──「個體為本位,尊重客觀性及事實、他者異議的開放多元自由互動檢驗、因應生活而要將科學原理應用於器具,各層面以獨立自治自律的體制(institution)運作」。這個「科技體制」讓科學和科技(相對)有序自由、安全發展及自制自律、開放檢驗和辯駁,避色(一直、連續)失控。科技界、社會和國族比較自覺科技的正反面、局限及危險。

百年來直至今天,大量華人借助西方「科技體制」得以成才,但是否全面領悟、感念完整「科學(精神)」概念不無疑問。中國本土的科學及科技教育及發展49年前學英美法德日,49 年後雷厲風行全採蘇聯模式(出現「反科學」的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79年後再向西方開放學習,但仍不少蘇俄遺風和中國本身傳統問題。「教育及個人興趣與努力,官民資源及器具設備,民生商用市埸與軍需,政經社會文化生態與科學精神」四重要素,前三層面局部膨脹,未能均衡思考和發展,後果堪慮,未形成(不願形成)西方整全的「科技體制」。

<I>Nobel and Lasker Laureates of Chinese Descent in Literature and Science</I>介紹百年來15 位科學及文學諾貝爾獎、Lasker獎及Wolf獎的華人/中國人得獎者。(World Scientific)
<I>Nobel and Lasker Laureates of Chinese Descent in Literature and Science</I>介紹百年來15位科學及文學諾貝爾獎、Lasker獎及Wolf獎的華人/中國人得獎者。(World Scientific)

中國處於混沌總體性

中國天仍處於原始社會天地人合一的混沌總體性(holism),亟亟想像、踐行、奉行三五千年前定型的人本和諧主義(harmonies humanism),奉天承運的一統中央集權專制模式及文化,不借代價求融和一體、拒分斥異,一切作為以替天行道之名,都是天經地義。今天中國仍在「(超現代化)政教合一單元思想道德權力的羈絆」階段,沒形成一個「科技體制」,甚而視之為異端邪說,褻瀆、僭越和冒犯。「中國無科學」準確講應是「中國沒形成這個獨立自治『科技體制』(反它)」,科學困在「一統中央集權專制模式及文化」的無限大、無限強力的無形籠裏,由單元單核心權力無限壓縮或擴大。

科學這「好東西」沒在中國出現,因為中國沒有這個獨立自治「科技體制」。

中國自古也有科學元素,但到1911年仍保留二三千年前成型成熟的一統單元單核心文化生命。這200年來的「千年變局」,主軸之一就是幾千年的不可改造、不可變的文化生命被迫面對現代科學體系的衝擊,「中國」不得不與「科學」(以至個體、體制、民主自由法治人權等現代性)要互相適應共存並生,卻又心不甘情不願、半心半意,過程宛如基因重組(DNAre-configuration),存亡得失游離變幻莫測。

所以,以其問「為什麼中國無科學」,不如問「科技(元素)與(現代)中國是什麼關係、怎樣互動互變相適應」。21世紀,這不單是「中國問題」,而是「國際/世界/全球/人類問題」。

欠缺「自由、自制、自省」科學精神

五四運動揭櫫科學與民主救中國,百年來中國人一本黑白二分的單方片面思維,只從正面片面看科學/科技,沒有從正面和反面看科技的本質,更沒顧及科技進入中國社會/國度/文化後會產生怎樣的正面和反面後果。百年來,中國人慨嘆「科學這『好東西』為什麼沒在中國出現」,於是只急於用粗放的「中國方式」趕超單方向成效業積,土法上馬、急就章,沒「實事求是、虛心精準、全面」掌握科學精神,砂石俱下,過猶不及,代價慘重。

最典型例子是大躍進。當時是最高領導一聲號召總動員,舉國敢為天下先,全民互相綑綁捨命狂熱大搞「超科學」運動,不惜代價、自設常規、多快好省彎路超前抄捷徑,自定標準、戰無不勝,持續由勝利走向勝利,過了頭沒回頭望、反省或自制,沒人異議質疑,結果釀巨災。

大躍進的「自然科學工程」災難後,繼而是文革「科學哲學工程」的更大災難。兩次人類奇災同樣是把「好事」片面神聖化,舉國體制一窩蜂如海嘯席捲大地。改革開放後的經濟發展和近期的新時代政經工程,也屢見這種不兼顧正反面、單方向單邊過頭的機械科學主義思維。

科學這「好東西」沒在中國出現,因為五四運動之後中國只視科學為「好東西」,沒正反兼顧全面認識科學,欠缺「自由、自制、自省」科學精神。

中國未全面認識「科學與社會」的關係

因為只從片面看科學這「好東西」,中國迄今未能全面、準確認識「科學與社會」的關係,未能恰到好處回應科技進入中國社會/國度/文化的歷史挑戰,200年來或過度或不足或走歪路。晚清「國將不國」,仍愚昧自滿,「無求於天下」,國粹派反西方及反科學(anti-science)、忌科學(science-aversion),視為妖魔鬼怪、奇技淫巧,拆電杆鐵路軌,義和團以符咒巫術抗槍砲。其後以「師夷制夷」和「中體西用」半心半意搞「偽科技」(pseudo-science)和「類科技」(quasi-science),以假亂真,自欺欺不了(日本)人。

1949年後,70年來中國結合「馬列科學社會主義、唯物論及唯物史觀、中國唯心主義」三重意識形態,更集中單元權力、人才和資源搞無限夢想的「泛科學」(pan-science)與「超科學」(super-science)。

百年未能產生「科技體制」

中國欠缺一個個體(the individual)為基礎、多元開放自由的現代社會及文化環境,百年未能產生「科技體制」(有時反向走)。事物(matter)的分(fission)與合(fusion)最終操於一人(人兼神職)。不論正面或反面,都由一人一幫壟斷本質介定和形勢判斷;「今上」真理化身,神聖不可撼動、基層「群眾」人人各施各法,名目上是積極跟風合模,實則發揮聰才智、公器私用。「中國無科學」意指大躍進和文革那時一腦一言主宰事實及個體、沒正反兼顧及多元開放的「無知、自由、自大、自制」科學精神。

和任何時代一樣,「新時代」的理想世界遠處滿布未知,未知與現實多大距離,但如今「新時代」有「超現代」的唯物史觀和科學社會主義,和中國文化一起為「新時代」提供了「科學」的可知及可行。在這種唯心的「(超)理性科學方法」思維中,或然=必然=應然=自然;任何言行都不存在妄想盲動蠻幹。如今中國可能正超越大躍進和文革,在世界舞台上重現那時那種一腦一言主宰事實及個體、沒「無知、自由、自大、自制」科學精神。

掉進「現代化陷阱」

70年來中國如日本及德國當年,由傳統單元權力體制無節制使用新生的科技經濟軍事威力,創出現代化奇跡。但德日完成現代化後,掉進「現代化陷阱」。

1949年後70年來,中國一方面補十九、二十世紀西方的發展(經濟科技軍事)議程和課題,一方面亟亟於超越西方現有「文明/社會水平」,建構新社會、新世界和國際秩序。前30年是毛澤東的中國唯心式馬列世界觀和革命論,以唯物史觀階段論與國際關係自創「第三世界」論,以想像的「第三世界」為根據地,據以為王,恣意空想盲動蠻幹。在他一人兼神職下,中國自成歷史軌迹,「六億神州盡舜堯」,全民「超英趕美反蘇」領導第三世界。

79年後三十年是鄧小平的撥亂反正、實事求是,回歸西方十九、二十世紀的發展軌迹,再出發、補「社會主義初階」課,擱置三皇五帝的想像和馬列唯物史觀,以雛型「(類)民族國家」(nation-state)為本位,重新以「中體西用」實用主義補經濟科技軍事的課,內內外外遇上矛盾即以「矛盾句法」處理矛盾(「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一國兩制」),「矛盾句法」處理不了即返祖(atavism)回戰爭狀態。

30年間開放改革創奇蹟,是因為進入的是西方及東亞的經濟發展的「已知未知」(known unknowns)領域,有現成知識、軌迹和體系可參照,成本低、收效高,成功主要靠虛心學習、聰明勤奮及拼搏跟從。

近十多年,中國「初見成效、忘其所以」,200年受壓抑的「以我為主/唯我為主」心態顯影,漸見諸言行策略,200年的自卑自苦和70年的自大自苦互為表裏。主體意識上,中國恢復傳統文化本色,馬列世界觀和科學社會主義換上中國文化唯心主義。三皇五帝的想像、馬列唯物史觀和雛型「(類)民族國家」的民族主義(nation-state)混合成「新時代」理想世界,呼應古遠的天下大同。各種理念價值話語言詞重疊混合攪拌一起。六年來的重大文件莫不是涵蓋中外古今完美理想的「超級矛盾句法」大全,鄧小平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及「一國兩制」小巫見大巫。

異質「中國化」

中國200年只問「科學這『好東西』為什麼沒在中國出現」,沒有想到「中國有了科技、但不當處理科技會怎樣」。中國只以為「科學」最怕做不到、做得到便萬事大吉(開放改革和基因編輯,上世紀中葉是核彈,現在是AI、VR、機器人、 big data),沒想到可能會因錯解誤解曲解「科學/科技」(而又不容另類異議歧見)而生災禍(失誤、走過頭走向反面、後症遺、得不償失,不理道德倫理價值,「成事」就是當下一刻的最高/唯一道德倫理價值)。大躍進和文革試過這樣,傾國奮不顧身跳入那種「不兼顧正反面、單方向單邊過頭的機械科學主義思維」無底黑洞。但六十年來沒反省(根本未認識問題),現在似更大規模走向重蹈覆轍(總之要上要有作為、要做到,「成事」就是當下一刻的最高/唯一道德倫理價值;「成事」必須集中權力義理資源於一核心一人一伙;從而「集中權力義理資源於一核心一人一伙」成為當下一刻的最高/唯一道德倫理價值)。

中國200年現代化勞苦難成,因中國把現代科學民主法治人權經濟市場等「西方主導、普世現代性」外來他者異質「中國化」(sinolization)(一統單元集體主義化),自由民主主權法治都是「集體自由民主主權法治人權」,沒有/滅絕「個體自由民主主權法治人權」。晚清及民國到現在,一以貫之由「中央集權、全管官僚、知識奴才、忠孝百姓」四者互為依存,形成集體主義共同生命,以集體主義共同生命回應現代化的挑戰。集體主義共同生命最上層是絕不可變、不可觸動的絕對性(變則與汝偕亡),最基層是人人各施各法「大自由」,名目上是積極跟風合模,實則發揮聰才智、公器私用。這個集體共同生命不能以開放、多元理性恰到好處認識和因應現代性,不是過度就是不足,幾番歪路上生死折騰。開放改革40年後,如今救亡成功,集體主義共同生命更膨脹牢固閉塞,等下一輪個體化和多元化的開放和解放。

中國現代化仍殘缺不全

五四百年,中國現代化仍殘缺不全(而且局部過度膨脹);香港積攢最多回應現代化挑戰、最均衡及全面的科學及人文資源要素,都是中國必須、欠缺的。百多年的香港有最接近現代社會及文化的多元開放自由環境,開放人人自由參與事物的分與合,正可以補中國和大灣區發展科技創新的理念不足。

百年香港,不啻為中國補天。

洪清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