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形態轉變 情意教育已是時代需求

香港學校恢復全日活動在即。教師們和校長們:請不要以為情意學習只是一個項目,又或者是一種課程,那是我們教育的一個重要維度。

首先要向香港大學副校長宮鵬教授嚴重道歉。上周的文章多處引用了他在田家炳紀念會上的發言,卻把他的名字徹底弄錯了。是可恕,孰不可恕?況且,宮教授還給我傳來了他的發言稿。真是無地自容。

上周論及科技發展與人文素養的關係,看來此話題欲罷不能。剛收到來自伊朗一所大學的對談訪問邀請,題目是Digital Humanities。了解之下,原來這是中東地區一個熱門話題。人們認為,科技發展,將會產生「數字文明」,成為傳統文明大敵,甚至會消滅傳統文明。而且,據負責聯絡的朋友說,還有人認為這來自西方。伊朗是一個科技頗為發達的國度,也是傳統文化非常堅實的社會(雖然最近女子頭巾引起的種種風波,外人不容易接受),有這種思想的流傳,也是把科技與文明對立起來了。科技與文明,大學如何自處?本欄以後討論。

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去年12月的年會,主題是情感教育。筆者有一個簡短的發言:情意學習之時代需要。概括了近年興起情意教育的背後動因。意在基礎教育,卻也可作為高等教育的參考。

工業時代:教育的經濟話語

筆者的觀察:學習是人的天性,教育卻不是;教育是人類為人類設計的學習系統。什麼意思呢?教育帶有時代的經濟、社會、文化、政治、信仰的烙印。也就是說,教育是可以過時的。古代有沒有教育呢?有!例如東南亞國家的佛教學校(如緬甸),目的是淨化人生。

中亞的伊斯蘭國家,在清真寺旁邊都有回教學校(如烏茲別克斯坦),它的目的是讓學生接近真主。英國的公學(Public Schools),當時大英帝國有大批在海外的精英──官員、軍人、商人、教士,公學的目的,在於培養「留守」的精英後代。中國當然古代的「教育」,就是科舉;科舉的目的其實是選拔官員,跟今天的教育並不一樣。這些都是古代的教育,目的都在培養「人」。

進入工業時代,就不一樣了。筆者在麻省的Sturbridge,參觀過美國一所早期學校。是一條旅遊村。裏面的人,過着1836年時的生活。筆者在當年第一所學校上了一課。之後問老師,「孩子為什麼要入學?」老師說:「因為他們要到波士頓打工,因此要學讀、寫、算。」所以從美國來說,當時的學校是為了打工,而教育的內容就是讀、寫、算。

1870年在英國有一個Education Act教育條例,它是政府介入並建立全社會性的學校教育制度的全球第一次。當時英國商人認為,非如此難以維持大英帝國的優勢。可見當時,發展全社會的學校教育,是一種經濟話語。這也是工業社會成熟期的產品。

現代的教育體系,都是工業社會的產物,全世界的國家幾乎無一倖免。工業社會教育基本功能是篩選、擇優、淘汰、分等、分類;以配合社會勞動力的需求;但也是知識與技能的分類分等。不含我們說的「情意」元素。

1960年代二戰以後,歐洲與非洲經濟復原的差異,引發了人力資源理論的出現;也為發展中國家的教育發展提出了新的動力:教育興,則經濟興。要計算教育的投資回報,預測人力需求。全世界的政府和國際機構。因此大力推廣教育,作為社會投資。是更徹底的經濟話語。目標是把孩子送入學校,接受正規課程,但是絕少提到「情意」元素。

現代的教育體系,都是工業社會的產物。(Shutterstock)
現代的教育體系,都是工業社會的產物。(Shutterstock)

國際覺醒:學會共處與自處

進入1990年代,國際社會開始有了覺醒。1992年有了UNSECO(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學習四支柱──學會學習、學會實踐、學會共存、學會生存。2002年也有了OECD(經濟合作發展組織)的三大能力範疇──對人、對己、對事(簡稱DeSeCo)。這裏面超越了很多知識與技能,進入了情意的範疇。

美國在20世紀末,就提出了21世紀技能(skills),到現在國內外還有很多人在不假思索地引用。美國說的關鍵技能仍然是是讀、寫、算。雖然加了一些如溝通、創新、學習、明辨等能力,但仍然看成是知識與能力,而且是有關工作上的表現。

東亞這邊有了反應。新加坡認為,教育主要是要培養人;圍繞着國家提出的核心價值,提出要培養4種人──自信的個人、自覺的學習者、主動的貢獻者、有心的公民。雖然新加坡最後提出種種能力(competencies),與美國的21世紀技能差不多。但是整個框架的目標和出發點都很不一樣。

中國2016年出台了《中國學生發展核心素養》,在知識能力與情意之間,取得了很好的平衡。不約而同,台灣在同一年提出了「素養」這個詞,筆者參加過他們的討論,他們認為教育應該講究人的內涵,不能只講工作中的表現。香港的政府與民間團體,當時也提出了相近的概念,兼顧學識、修養與價值觀。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種需要呢?因為世界變了,社會變了!產品特殊化,機構碎片化,工作個人化。消費形態變了,生產形態變了。大量生產不再是主流,因此金字塔形的組織,慢慢在消退。職業形態也變了;僱傭關係也變了;僱員對機構和僱主的關係,漸趨短暫而淡薄。面對決策、設計方案、創新應變、承擔風險、應對挑戰,都發生了在前線的個人身上。以往,這些都是領導身上的事。更不要說轉工轉行頻繁,個人前路變幻、莫測、複雜、混沌。

以前是一條直路,拿到教育學歷,掌握了知識與技能,前途就一帆風順。

現在像攀石一樣,每一步都需要思考下一步。對個人的要求也不一樣,除了充實自己,對人要學會共處,對己要學會自處。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不得不為下一代作情意方面的準備。

疫情之下,情意學習遍蓋香港中小學。很多外國朋友不明白,你們沒有上課了,為什麼還有情意學習?但是真正出現了,而且門類繁多。一些例子:有小學生每課前作5分鐘的靜觀冥想;有使用情緒卡,讓小學生認識自己的情緒……不少學校發起與社區長者及傷殘人士打成一片,周圍的社區,既是學生學習的資源,也是學生的服務對象。香港很多機構、社會團體、民間組織,都在提供條件,幫助學生作情意學習。

中國2016年出台了《中國學生發展核心素養》,在知識能力與情意之間,取得了很好的平衡。(Shutterstock)
中國2016年出台了《中國學生發展核心素養》,在知識能力與情意之間,取得了很好的平衡。(Shutterstock)

香港經驗:學校教育新維度

情意教育對香港的啟示,有以下幾點。

第一,學習模式不一樣了,主要是體驗學習和服務學習,講究的是感同身受。

第二,超越了學校的範圍,進入了實際的社會;也因此有很多社會力量的參與,廣結同盟,全民動手。

第三,重在經歷,需要不斷嘗試,不怕失敗,允許失敗。情意學習往往是一個過程,傳統的測評,急於見到即時的學習成果,就不合適。

第四,目前香港的情意學習,理論與框架都是外來的,需要認真地消化。外來理論門類清晰,容易實施;但是深層的內涵往往不太明顯,需要深入研究,否則難以持久。

第五,香港人熟悉的文化傳統五育「德智體群美」,裏面的「德育」與「群育」,其實都是情意的範疇。怎樣傳承呢?如何讓傳統的概念與時並進?這都很需要我們去解決。

香港學校恢復全日活動在即。以上謹獻給教師們和校長們:請不要以為情意學習只是一個項目,又或者是一種課程,那是我們教育的一個重要維度。不少學校有非常深刻的傳統,不容輕易放棄;有些學校在疫情中引進了新的情意因素,值得珍惜;有些老師正在探索新的路向,非常珍貴……社會變了!疫情讓社會變得更快,也讓我們提前看到未來的的端倪。我們再也不可能回到疫情以前的一切!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題為編輯擬。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