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中說「戲緣」

莊梅岩對人性黑暗面的剖析與描寫,素來絕不「手軟」,從《法吻》、《聖荷西謀殺案》、《野豬》……到《最後禮物》,在虛構的故事中,呈現出人性的複雜與真實。她也曾說過,「我有時很討厭自己所寫的東西,很痛苦!」

「老師,有興趣看《最後禮物》嗎?一起去,可好?」去年12月,接到她的訊息。

她,是我以前的學生。

這位當年的學生,參與戲劇學會課外活動時,才不過念中二,是個可愛的「小不點」。中學畢業後,她進了港大,念英國文學,其後又去了英國進修……回港後,一直在文化機構工作,幹得有聲有色。

上一次和她去看的舞台劇,好像是《短暫的婚姻》,於2019年的1月,在理工大學的賽馬會綜藝館。「生活其實如履薄冰,一道裂痕足以致命。人命如是,婚姻如是。」場刊上,編劇莊梅岩的話,令我心頭一顫。

猶記得,我們看的是星期日的下午場,看完戲後,意猶未盡,還坐在理工校園的一角,分享觀後的感想,談愛情、談婚姻,還有家庭與人生的問題……

「如果深愛,再長的婚姻也是短暫的。」這齣戲,確實為觀眾帶來更多的思考空間。

戲中的婚姻可能很短暫,但現實人生,卻很漫長……

戲劇種子

33年前的夏天,我辭了職,獨自一人,揹着逐夢的行囊,跑到巴黎去,暫別粉筆生涯,逃避生命中不能容忍的沉重。

那一年,我在巴黎學法文,看展覽、看電影,也看路上風景……不單只遊走於課室、教堂、博物館與電影院之間;而且趁着假期,到處閒逛,除了在法國,還北至比利時、荷蘭,南下西班牙,東到德國、意大利,往西渡海至英國……幾乎遍踏歐陸的大城市,在不同的角落,在藝術的天地,留下足跡與回憶。

一年後,我回到香港,重新踏上昔日生活的軌跡,而且走進一所天主教女校任教。沒想過,校長竟然安排我負責戲劇學會的活動。我喜歡戲劇,看的舞台劇也不少,但欣賞是一回事,跟當導師,是兩碼子事。

可是,校長動之以情,說之以理,敵不過她不斷的游說,我只好積極備戰,跑到外面念戲劇課,邊學邊教。

還記得,透過戲劇訓練申請計劃,請回來教導學生演戲的外援──剛從演藝學院畢業不久的陳錦鴻,他是女孩的眼中的「男神」……感謝他,讓學生逐漸愛上戲劇。

忘不了,領着這群女學生,每周一天,在放學後一起參加戲劇訓練。那段美好的時光,為我的教學生涯,繡上一幅最亮麗的畫卷。

那時候,我還大着膽子,向校方提出要求,安排學生出外看舞台劇,事前要處理繁複的文件工作,不在話下,既要發家長信,又要收齊回條,還要負責購票……校長雖然不阻止,也不鼓勵,我卻堅持到底。

第一齣看的,就是《聊齋新誌》。此劇首演時,我不在香港,也許,正在巴黎的街頭散策。想不到,在第三度重演時,我竟帶着20多個學生,走出校園,往沙田大會堂,看戲去。

杜國威的劇本借古喻今,何偉龍演活了逃避魏閹、愛國憂民的忠臣孫潛,學生都看得津津有味。她們大多是中產家庭的孩子,然而,卻從沒看過一齣舞台劇。看完之後,在戲劇班上,跟她們討論、分享,反應居然還不錯,有些學生,還跟我探討此劇的寓意。

《聊齋新誌》,正好為這群稚嫩的學生撒下戲劇的種子。

在《聊齋新誌》,何偉龍演活了忠臣孫潛。(照片由Edmond Mak提供)
在《聊齋新誌》,何偉龍演活了忠臣孫潛。(照片由Edmond Mak提供)

人生歷練

最難忘的,莫過於──在1995年的Speech Day,由戲劇學會負責演出一台戲。

在舞台上搬演一齣戲,真是談何容易?無奈校長委以重任,在她力邀之下,我只好硬着頭皮啃下來。首先的急務,當然就是選出「一劇之本」。

我找來陳敢權寫於1983年的《暖毛毛》,將劇本細看一遍。此劇是個寓言劇,內容講述人與人之間真誠的關懷和愛護,並道出待人處事之道,帶出愛人如己的理念。劇中的「暖毛毛」代表不同類型的愛,包括父母子女間的愛,還有愛情和友情,亦包含信任、關懷和尊重。透過這齣戲,可以讓學生認識黑白是非、善惡對錯,學習與人分享,絕不能自大自滿、自私自利……主題清晰明確,充滿正能量,校長自然點頭同意。

在劇本首段,劇作家已開宗明義地指出,「這個劇好像是一個童話,所以當然不會寫實。」服裝、道具、布景,以至許多角色的性別都沒有規定,甚至用多少演員,也沒有限制。對於一班舞台演出「零」經驗的師生來說,還有什麼的選擇,比它更好?

從導演到演員,從服裝到化妝,從布景到道具,從燈光到音響,以至舞台監督,全部由戲劇學會的成員負責,至於統籌、監製,我自然責無旁貸。

別小看這群女孩子,她們正就讀中二至中四,大家傾盡全力,彼此分工合作、認真排練,籌備了好幾個月。除了平日課後戲劇學會的活動,每個周末,不用上課,也得回校排戲……努力了不知多少天,終於在台上完成這個「不可能的任務」,而且贏得了不少家長、老師和同學的掌聲。大家都欣喜若狂,興奮得要命。

此後,師生的關係更密切,大家都更投入戲劇學會的活動,例如與其他學校如拔萃男校、九龍華仁等合作,參加聯校戲劇活動,爭取演出機會,更出外參加比賽……

當時,我主要教「中國語文」和「中國語文及文化」兩科,共3班中文,另兼教初中的中史和美術科,橫跨三、四個級別。每周上課30多節,課擔其實已相當沉重,還肩負起戲劇學會的任務,可說百上加斤。

幸好,那時還比較年輕,可以勉力應付。然而,箇中的甜酸苦辣,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現在回想起來,那段跟她們一起走過的日子,教學相長,雖然比較吃力,我也甘之若飴。

人生路上,總有高低起伏,或順或逆,實在難以預料。無論遇上什麼人、什麼事,大抵都是一種歷練。也許,就因為這段經歷,我跟戲劇結下不解之緣!

戲劇學會特刊(95-96)。
戲劇學會特刊(95-96)。

期待戲緣

一年後,我轉職至其他教育機構,雖然離開了教師這個行業,卻一直致力於推動文學教育。最初幾年,我跟這班寶貝學生,還保持聯繫。

人世間聚散無常,她們有的到外地升學,有的留在香港,或念書、或工作;繼而,在不同的行業,各有不同的發展;及後,有的結婚生子,有的仍是單身貴族……大家都忙得不可開交,我也不例外,碰面的機會,自然愈來愈少。

多年來,還有兩、三個學生,視我亦師亦友,偶爾相約一起喝茶、吃飯,甚或觀影、賞劇……

這個學生,跟我至為投契,經常結伴去看舞台劇。可是,自2020年2月初開始,疫症肆虐,已久未見面。

忘不了的,就在那年的2、3月間,香港鬧口罩荒,「人龍」處處,大家都為買口罩而傷透腦筋,正徬徨之際,她卻雪中送炭,給我捎來一盒口罩,還有50個之多,弄得我幾乎掉下淚來。

她早就計劃於2020的年底結婚,也因為疫症持續蔓延,婚期推遲了幾個月。由於限聚令,出席婚宴的名額有限,我不是至親,自然未能親自前往祝賀,只能遙寄祝福。

從《暖毛毛》,走到《短暫的婚姻》,再走到《最後禮物》,世界當然不一樣。

在變幻不安、疫症未竭的環境,仍然保持聯絡,實在不容易。

踏入新的一年,1月中旬,疫情第五波來勢洶洶,政府宣布延長社交距離措施,劇場封館,各個現場演出都要延期,《最後禮物》亦不例外。

紅塵世事本無常,人相遇相知,是緣。緣來則聚,緣盡則散。

看戲,也講緣份。也許,我們還需「等待果陀」,期待未來的戲緣。

莊梅岩的劇本《最後禮物》早已出版了。
莊梅岩的劇本《最後禮物》早已出版了。

最後禮物

7月下旬,我終於看了《最後禮物》。那天晚上,回到家裏,已是凌晨,夜不能寐,思潮起伏……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卻是本本不一樣。

這個劇表面上說的是兄弟爭產,但實際上,探討的卻是更深層次的問題。戲劇顧問陳曙曦指出,它同時在「探討現今社會上無數因價值觀不同、缺乏溝通、互不信任、互不諒解及誤會等種種因素造成的家庭悲劇的問題。」確是一針見血。

坦白說,對於這齣戲的結局,我實在有點耿耿於懷。

「性格決定命運」,兩兄弟的性格,各走極端,行事作風也迥然不同……觀乎人物性格的刻劃、劇情的發展,大抵已可預測到這個收場。不過,結尾部份的血雨腥風,實在教人很難受,也感到悲哀莫名。

有人說,「這樣更好,大團圓反而不美。」然而,在happy ending與終極決裂之間,可以有其他可能性嗎?

無常的人生、複雜的人性,在此劇中顯露無遺。莊梅岩對人性黑暗面的剖析與描寫,素來絕不「手軟」,從《法吻》、《聖荷西謀殺案》、《野豬》……到《最後禮物》,在虛構的故事中,呈現出人性的複雜與真實。她也曾說過,「我有時很討厭自己所寫的東西,很痛苦!」

大家都明白,至親的人,殺傷力往往最強。也許,現實人生就是如此!

潘燦良演弟弟,演得好,是意料中事;黃子華演來也揮灑自如,演活了劇中的哥哥。其他資深的演員,區嘉雯演嫻嬸,法庭那一場戲是亮點,演技爐火純青,令人叫絕;白耀燦的律師,也演得恰如其分,韋羅莎演Sofia,亦教人眼前一亮。還有,最大的驚喜,是陳曙曦演父親,父子同枱吃飯的一場,兩人唇槍舌劍,劍拔弩張⋯⋯兩父子的關係如何,可想而知,教人不寒而慄。想不到,兩位演員是演藝學院的同班同學,演技亦旗鼓相當。戲劇,真的可以觀照人生!

走進劇院裏,看一齣精彩的舞台劇,就像給自己送上一份「禮物」。執筆之時,得知《最後禮物》加開10場,演出總共50場,可見捧場者眾,對演員來說,也許是個考驗。

中秋將至,但願人長久,也希望這份不一樣的禮物,可以長長久久地,繼續在舞台上演。

後記:2022年2月下旬,疫中撰文,以抒鬱悶之情。觀劇後,補上「最後禮物」一節,遂成此文。

原刊於《香港文學》第452期(2022年8月),本社獲作者增訂後授權轉載。

馮珍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