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球經濟積弱難起新政府戒急勿躁

──香港怎樣才能走出困境?

香港開埠是為融資華洋貿易,致勝關鍵是開放中國貨幣流通。

2017年6月9日,政府統計處公布了按2016年人口普查數據編制製的住戶收入分布數據,其中反映貧富差距的堅尼系數達0.539,創45年新高,揭示香港經濟雖有一些溫和增長,但恆產通脹加劇,因而難免激化貧富懸殊問題。背後所反映的,更可能是經濟結構固化難轉與全球經濟積弱未變的困局。至於如何才能走出這個困境,自然十分考驗領導者的智慧和目光。

事實上,對於當前全球經濟積弱、香港則發展緩慢的這種格局,去年11月初,候任行政長官仍是政務司司長,出席公開論壇時曾感慨良多,更率性地為香港未如人意的表現流露出十分不甘心,對香港經濟十年來持續放緩,無法從「做大個餅」,讓普羅市民獲益而不值與自責,並提出八大遠景,冀重振雄風。現任行政長官卸任在即仍風塵僕僕,東奔西跑,既率團拜訪珠江三角洲的「大灣區」,又先後踏足一帶一路沿途經濟體,一心想尋找新商機、新動力。

願景與現實的差距

可是,願景與現實始終是兩回事,大家似乎忽略2008年全球金融海嘯後,經濟氣候轉變,金融秩序重整,對香港帶來的極深遠影響,令華洋匯萃左右逢源的優勢看來一去不返,反陷於美中夾縫左右為難。舊政府落任在即,新政府則快將上任,香港到底應何去何從?實在必須正視和探索。

香港經濟自由開放,背靠大中華,位處珠江口,面向全世界,在海上絲路則佔重要位置,自始至今均備受外圍氣候因素影響,過去的成功發展,尤其有賴靈活應變和因時制宜,始可締造奇迹,晉身國際金融中心。必須清楚認識的關鍵問題是:自由市場經濟現實上是金融市場經濟。由是之故,透徹理解全球金融新秩序,始能掌握當前香港經濟困局的關鍵所在,並可拿出拆解之道。

2008年金融海嘯席捲全球,釀成系統災難,絕非偶然,前香港證監會主席沈聯濤(註1)及前英倫銀行行長金澤文(註2)均有精闢分析。遠因可追溯至1990年歐洲變天,柏林圍牆倒塌,德國統一,蘇聯解體,東西方冷戰無疾而終。中國經濟則在走過瓶頸  ── 尤其在鄧小平南巡後,取得另一浪持續發展動力。東歐中亞自力更生,借鏡亞洲小龍,拓展出口振興經濟。東南亞也不遑多讓,效法中國改革開放,引進外資技術,提升出口帶動增長,世界經濟有了重大變化。

更重要的,是經貿金融進一步全球化,移除壁壘放寬監管,「貿易關稅總協定」正名「世界貿易組織」,拆牆鬆綁,發達經濟與新興經濟各得其所。1997年雖曾有亞洲金融風暴,但不久即能走出陰霾。中國在千禧年加入世界貿易組織,迅即躍升最大貿易國,譽為世界工廠,亦帶動亞洲及世界經濟。全球低物價、低通脹、低利率,以及物流、資金流更為暢便的背後,是貿易資本循環。發達經濟消費高儲蓄低,外貿赤字擴大。新興經濟恰好相反,消費低儲蓄高,閒資投入全球市場回流發達經濟,赤字貨幣化,衍生游資熱錢,到處流竄尋租覓利的新格局。

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是匯率脫鈎骨牌效應。風暴前,東南亞經濟連年外貿盈餘,幣值偏低卻互相牽制,陷於「囚徒困局」之際 (參考註2金澤文的分析),被對沖基金套戥狙擊,元氣大傷。經此役,全球儲蓄高於消費投資,長期利率偏低。發達經濟借勢減息刺激投資消費,並玩盡金融科技以轉嫁風險,有如音樂椅遊戲,而最終「上得山多終遇虎」,或者說是「剃人頭者,人亦剃之」,拖累了美國房地產按揭,雷曼倒閉泡沫爆破,給美國金融、經濟和社會造成沉重打擊,並釀成席捲全球的金融海嘯,尤其加深了發達經濟體的長期衰退。

自1990年以來歷經了大安逸、大恐慌、大衰退,始步入大復蘇,卻無復當年勇,香港更難以獨善其身。是役市場也陷於「囚徒困局」,但本質與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有別。歐美同業信貸失衡流動失調,互相綑綁變成疆局,端賴政府注資市場,承擔債務始鬆綁,即是所謂「量化寬鬆」。不過後遺症是資金泛濫流竄、利息似有若無,經濟滯脹步伐放緩,恆產通脹加劇等,並出現了當前貧富懸殊日趨嚴重的問題,影響深遠。

事後分析 令人費解

香港安渡亞洲金融風暴,皆因人民幣亦掛鈎美元,組成貨幣鐵三角,且得力中國大陸經濟持續增長的解困,加上剛回歸中國主權,不論政治經濟金融皆有別,所以有巨大迴旋空間。況且人民幣仍實施外匯管制,游資熱錢無從入手,等於無形庇蔭。至於對沖基金聲東擊西,明修棧道狙擊港元外匯,暗渡陳倉投機股市期貨,只是借艇割禾。事後分析,一招太極手四兩撥千斤,應足以化解衝擊,實在無需勞師動眾花費千億元硬撼,內中因由,實在令人費解。

2008年全球性金融海嘯,是市場失效系統性危機,美元量化寬鬆救市,游資流竄,港元掛鈎首當其衝,利率跟隨減至近零,熱錢自然闖關尋租。港元同步泛濫,恆產通脹加劇,消費偏低,薪俸停滯,中產階層減縮等,是必然之調整過程。早前2005年人民幣外匯改革,脫鈎而不浮動,得以倖免避劫,兌美(港)元更持續升值十年,直至出口放緩盈餘縮減,始掉頭貶值。

金融海嘯後,歐美亞各地經濟重整產業結構,應對經貿新形勢,金融新秩序。發達經濟積極扭轉低儲蓄、高消費慣性,消除結構性外貿赤字。時移勢易,智能生產科技突飛猛進,工業成本與生產國拉近,皆有利回流美國等消費國。此消彼長出口放緩,新興經濟乃重整產業結構,消耗儲蓄提升投資消費以彌補缺口。不過轉型知易行難,以中國為例,加強基礎建設及房地產投資,既追趕落後以切合需求,也保持增長動力,但邊際效應逐年減退,問題不容忽視。就算提升消費也非朝夕見效,況且退休及社會保障欠成熟,傳統積穀防饑觀念又根深蒂固,儲蓄難免偏高。

附圖比較中國大陸、美國、香港三方經濟1996年至2015年實質增長年率,分析前十年與後十年平均增長,中國尚可保持8%,美國從3%下跌至1%,香港也從3%下滑至2.7%。香港按年增長率大致與美國同步,受外來因素影響始分岐。如1997年金融風暴波及香港,窒礙投資消費,經濟先驟跌後反彈。2003年沙氏疫情影響短暫,隨後內地放寬居民自由行,及改革人民幣外匯,香港旅遊消費受惠十年小陽春,即使2008年金融海嘯也影響有限。近年人民幣轉向貶值,力挽出口頹勢,外遊觀光購物熱潮消退,香港也跟隨美國經濟步伐。

香港開埠是為融資華洋貿易,致勝關鍵是開放中國貨幣流通,而華洋商貿結算橋樑是銀行銀元鈔票,後來青出於藍,演變成香港元獨立貨幣。地緣政治轉變,中國放棄銀本位,香港元也轉用聯繫匯率制度,先後掛鈎英鎊美元,但有實無名中國外匯貨幣之地位如一,左右逢源。

中國在2005年實行外匯改革局部開放以前,人民幣通過香港兌換美元,所以香港步步為營,若非不得已,不輕言改變匯率制度。1967年先貶後升及1983年再掛鈎美元,皆顧及中國利益。人民幣積極步向國際化,離岸匯率以香港報價為準,市場代號CNH(Chinese Yuan in Hong Kong),有別於內地報價CNY(Chinese Yuan)。香港角色超越外匯兌換,能集散人民幣資金,好比倫敦歐洲美元市場,舉足輕重 (註3)。日後無論在推動「大灣區」經濟,或是一帶一路合作,其實均極為吃重,不容小覷。

與美國日趨疏離

從這個角度看,香港當前經濟困局其實是金融困局,人民幣在2005年的匯率改革,拆散了中、美、港的貨幣鐵三角,局部開放外匯,港商內地設廠出口歐美優勢頓失,傳統外匯兌換功能也式微,而離岸貨幣市場功能未臻成熟,青黃不接。2008年金融海嘯後,全球經濟滯脹放緩,影響中國外貿,順勢倡議一帶一路戰略,開闢新市場,促成人民幣國際化,一舉兩得。香港條件優越,離岸人民幣樞紐應不作他選,也順理成章地可成為項目融資中心,但遠水難救近火。

從附圖所見,香港經濟受內地影響日深,與美國反而日趨疏離,貨幣掛鈎美元,無論是理論或實務皆屬錯配。況且2008年金融海嘯後,熱錢湧入尋租投機,扭曲金融市場及經濟產業,削弱香港競爭力。人民幣國際化自由兌換成事在天,港元改錨條件未成熟,暫難扭轉游資充斥、利率偏低、恆產通脹、增長放緩等困局,只好面對現實。至於珠江三角洲「大灣區」發展藍圖,香港具備樞紐條件,不過仍欠東風,且待港元回歸人民幣外匯區。

順帶一提,某退休財金高官侃侃而談下次金融風暴,先天下之憂而憂,現任財金高官又同聲附和,言之鑿鑿,「狼來了」其實已叫了很多遍。是耶非耶,且留待時間驗證,也何妨對照金澤文及沈聯濤等高見。經兩事長兩智,歐美亞痛定思痛,亡羊補牢,提高警覺,不會重蹈覆轍,新任政府實在更應做好本份應付挑戰,這樣勝於只是「出口術」的杞人憂天。

 

圖片為1996-2015年中國大陸、美國、香港實質經濟增長年率(%)
圖片為1996-2015年中國大陸、美國、香港實質經濟增長年率(%)

 

註1:Sheng, Andrew. 2009. “From Asian to global financial crisis”, paper delivered at the Third K.B. Lall Memorial Lecture at the Indian Council for Research in International and Economic Relations on 7 February 2009.

註2: King, Mervyn. 2016. The End of Alchemy: Money, Banking and the Future of the Global Economy. London: Little Brown.

註3:鄭宏泰、陸觀豪 。快將出版。《點石成金:打造香港金融中心里程碑》。香港:中華書局。

資料來源:世界銀行,以原幣計算

陸觀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