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雲水闊 愁似波千疊
何日好還鄉 古人情意長
── 節錄自蔡德允《菩薩蠻》 (1962年)
美國民族音樂學家尊.萊維(John Levy) 在1966年越洋到中國尋找、蒐集、錄地道的傳統音樂,路經當年還是英國殖民地的香港,特地拜訪古琴大師蔡德允(1905-2007),要求能否錄她彈奏古琴。蔡老師不輕易讓人錄音,但見是遠來的嚴謹學者,勉強答應,卻也只彈了一曲,就是南宋琴家郭楚望的名曲《瀟湘水雲》。
多年後蔡老師的古琴學生領會到《瀟湘水雲》是老師深愛的琴曲,不輕易教,只有具相當程度的學生,老師才會教導。學生學成此曲後老師就說「你畢業了,不用再學了」。
每當學生們在老師家聚會,同門互相對坐雙琴齊奏練習給老師聽,也懇請老師賜彈一曲給我們聽,老師欣然同意。她坐下在陪伴她幾十年的「虎嘯」琴前略調琴絃時,學生們就暗猜老師這次將會彈那一曲?旋律婉轉纏綿的《長門怨》嗎?節奏跌宕複雜的《醉漁唱晚》嗎?意境細膩超逸的《水仙操》嗎?但是當老師緊第五絃時,學生就知道十之八九她將彈那一曲了。果然,當老師調絃畢,靜默一下後,以食指連「抹」(食指向內彈)一至七絃七徽泛音,《瀟湘水雲》第一句的音調和音色豁然而現。本來已寧靜的「愔愔室」似乎更透徹了徐上瀛 《谿山琴況》二十四況的頭四況:「和、靜、清、遠」。我們雖然每次聆聽也只學到老師《瀟》曲琴藝的十分之一、二,但是感受到老師對樂曲的深愛。
為何老師偏愛《瀟湘水雲》?
現存千多年所留傳的琴譜中,《瀟》曲被收入於48種譜集中,只有極少數琴曲如《梅花三弄》能與之相比,可見其受歷來琴人的重視,經得起時間的考驗,老師的偏愛也就能理解。純從藝術觀點看,因爲《瀟》曲所需要的指法、技法等難度都很高,要把琴曲彈得像樣絕不容易,偶然彈得自己稍感滿意時所得的樂趣,就更爲難能可貴。《瀟》曲作爲藝術品到底美在那裏?對琴人來說難在那裏?第一,彈者要純熟運用吟、猱、注、綽等細膩的指法才能表達優美的曲調;第二,彈者要宏觀全曲複雜的結構才能控制曲勢的高低起伏;第三,彈者得曾經體會大自然世界的神妙,加上豐富的想像力,才能顯示曲調內容所描述的水雲現象。以上都必須有多年的彈奏經驗、嫻熟的指法、豐富的人生經歷才能勝任。
但是對蔡老師和許多琴人來說,更重要的是明白《瀟湘水雲》的文化和政治涵意。 據現存最早記《瀟湘水雲》琴譜的1425年神奇秘譜題解指出,該曲是南宋郭楚望(1189-1262)所製。題解說「楚望先生永嘉人(今浙江溫州平陽),每欲望九嶷,為瀟湘之雲所蔽,以寓惓惓之意。」1491年的浙音釋字琴譜題解大同小異,但是加上:「噫!其望九嶷,懷古傷今……」今人大都依從浙音譜所說,作者並不只是描景,而是借景抒情。今人理解是郭楚望憤慨南宋時汴京淪喪,偏安江南,朝政腐敗,收復失地無望。他來到瀟水與湘江匯合之地,雲水瀰漫,欲眺望九嶷山,因被雲水掩遮而不得見,以寓腐敗政局,因而創作了琴曲《瀟湘水雲》。
中國歷代憂國憂民的文人,從屈原起到郭楚望到今天,有志投身國家服務社會,卻因為種種政治原因而不能、不敢、或不屑,千多年來借《瀟》曲的雲水山色,懷古傷今,抒發不能付諸文字的滿腔熱情和憤慨。文人琴家蔡老師深愛《瀟湘水雲》,自然認同此感受。
思念家鄉的悲哀
但是蔡老師另有更銘心刻骨的個人理由。老師1905年生於浙江湖州(現名吳興), 兩歲就隨家人搬往上海。她幼年時在父親書房看古籍,母親教吟詩、舅舅教寫字、然後上學、工作、結婚、生子、學唱崑曲吹崑笛、參予古琴雅集等文人活動,都在上海,幾十年來親人摯友等也都在此,因此上海是她的家鄉。1937年因丈夫工作遷居香港,1942年因香港淪陷回上海,1950年又因大陸鼎革重臨香港,當時也以為能像上次般不久就又能回老家。但是1953年回滬探望母親,相處三個半月後欲回港時,上海海關諸多留難,雖然終於能成行,但是所受的驚嚇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負面印像。1957年母親病危,她急欲再回滬,但是據她詩詞文稿上說,旅費難籌集,辦旅行社和移民局手續又需要多天,丈夫沈鴻來擔心她手疼腿疼,不堪旅途辛苦,又適值流行性感冒猖獗,勸她勿去。在種種阻力下,竟未能成行,而母親也在她接家信七天後逝世。
多年後我寫她傳記時,每每和她長談深談,問她1957年她母親死後她所寫的《祭母》文,其中有幾句:「母病兒不來侍護,母死兒不來視殮,兒不孝之罪死有餘辜矣。兒知母雖念兒盼兒以至絕望,兒知母猶顧兒諒兒而寬恕兒,兒有不得已之苦衷,但兒何以為人耶。」談到「不得已之苦衷」時,老師才說在詩詞文稿上所寫並不全面,當年令她卻步的另一原因是1953年那次在海關的經歷,害怕若再去的話可能回不來,不能見丈夫兒子。在此陰影籠罩下,她再不敢回滬,對老家也從此告別。雖然1972年尼克遜訪華後中國對華僑開放,但是從未聽老師說要回去。
老師身在香港卻心在上海,牽掛老家的親朋和琴友,雖然明知只在夢中才能回老家,卻又未能接受香港為她新的家。這種矛盾和悒鬱的心態從未向學生說起,但是在詩詞裏則盡量抒發。除了前文四句節錄1962年《菩薩蠻》外,再舉以下兩首為例:
《搗練子》 (1957)
無數水 許多山
隔斷鄉心又幾年
短夢驚回傷夜永
生涯何事到南蠻
《寫懷 ── 用唐君原韻》(1958)
蓬飄海上幾經秋
故國空從夢裏遊
一曲瑤琴情可托
半生樂事跡難留
西風涕淚憐親舊
遷客雲山結侶儔
懶看夕陽飛鳥急
歸林日日過重樓
從詩詞裏看到老師心態的漸變。50年代還懷着希望內地政治氣候有所緩和,她能回老家。但是一年年過去,這希望愈來愈微,文字也就愈加悲觀和「認命」。
《唐多令》(1959)
風雨又成秋
天涯吾倦遊
問頻年 何事淹留
似我傷心人幾個
念慈母 恨悠悠
清淚滿雙眸
平生樂事休
棄親朋 來此蠻陬
窗外青山 山下水
山無語 水東流
《雜詩》 (1960)
重來海上誤前因
冷暖人間似越秦
息影硯田臨蜀素
置身高閣鼓陽春
天涯不惜朱顏改
灟世肯教本性淪
縱使還鄉親已逝
誰憐長作嶺南人
《有感》 (1961)
山南山北兩天涯
歲暮何人不想家
應羨神仙能辟轂
苕華讀罷暗咨嗟
《偶成》 (1965)
他鄉悲濩落
親舊遠難知
無限辛酸淚
清宵夢醒時
天外秋風起
山前夕照紅
撫琴常自笑
哀樂七絃中
老師也與上海親友以書信來往聊解思鄉之情,尤其與古琴老師沈草農和師母,經常互贈詩詞道相思。早年顯然還抱着能回家的希望,如1955年《答草農兄嫂兩律》中的「嶺上雲寒原寂寞,花開還賴好風吹」,「願禱蒼天同持護,相期未老好還鄉」;1957年《臨江仙──奉和草農老師原韻》中的「思親一曲動悲歌,故鄉風景異,衰鬢奈愁何?」隨後的詩詞也顯出心情漸變。
《旅居感懷──用草農詩原韻(之四)》(1961)
到處為家春復秋,
雖非吾土亦何尤,
但能身健甘藜藿,
豈必光芒絳斗牛。
細寫離騷舒悒鬱,
仰看明月賞風流,
悲歡聚散尋常甚,
萬事由天任咎休。
《和草師韻四絕(之三)》(1961)
飛夢曾經到國門
夢回長夜暗消魂
披衣一鼓瀟湘曲
細認當年舊指痕
老師的詩詞滿溢着一股鄉愁,但是偶然也有幽默輕鬆的一面,例如1961年的《戲答草農師》
君年七十髮未白
我有微霜點鬢輕
他年若是重相見
誤認先生為後生
1970年,畫家陸馨如女士送一幅《抱琴圖》給老師,老師為畫中抱琴女士題詩,一股無可奈何的心態湧現字間,令人淚下,也敬佩老師短短四句的燦爛文彩,令人莞爾。
抱琴待向何方去
世路崎嶇不可行
我有小樓卿且住
無言相對亦移情
解放前後許多上海人南來香港,除了工商界人士在此另起山頭,協助香港經濟繁榮外,也有不少文化人敏感於政治氣氛、渴望自由創作天地。當年還年輕的著名畫家周士心也南遷,他在《周士心談藝錄》上寫道:「1949年以後,南來的人愈來愈多,大家聚集在香港這塊暫時的安樂土上,那兒香花野草,紛然雜陳。日子久了氣味相投的文化人,尤如涸澈之鮒,相嘘以濕,彼此照顧,倒也出現了腳踏實地,從頭做起,互助合作的真誠友誼。」他們彼此照顧,是因爲當年的香港沒有精緻文化傳統,不能和上海相比,本地的粵劇又聽不懂看不懂,對南來文化人來說把香港形容爲「南蠻」、「蠻陬」等雖稍嫌誇張,卻也值得諒解。
老師是這群文化人的一份子,每當雅集幾乎必然參予,「涸澈之鮒,相嘘以濕」,聊以解思鄉之苦。但是老師並沒有從頭做起,建立事業,仍堅守文人琴的傳統,對名利全無興趣,絕少公開演奏,更無論灌錄唱片,只滿足簡樸的生活。她懸掛書房牆上自書的《愔愔室銘》裏所寫「愔愔室余琴書自娛之所也……持此斗室,以容吾膝、以維吾心、以遣吾生、以寄吾情。」正如白居易《夜琴》中的兩句「自弄還自罷,亦不要人聽」。正因為老師安於自娛,就更無興趣和需要去適應學習香港本土文化,只在琴絃中,詩詞裏,書信上,和夢中追憶故人和故鄉。
《瀟湘水雲》不單只是為文人發洩對朝政腐敗憤慨之情的琴曲,也因為當年南宋偏安在江南,樂曲表達了被逼南遷的人士懷念歸不得中原老家的悲傷和無奈。明白了《瀟湘水雲》這層感情深意,也就能了解老師思念家鄉的情結,引起對琴曲偏愛的更深一層原因。讀到老師在夜半夢醒時「披衣一鼓瀟湘曲,細認當年舊指痕」更令人感概萬千。
老師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起就再沒有詩詞的記錄,是否對思念家鄉的悲哀給時間沖淡?雖有這個可能,但是更重要的卻是要從老師的古琴學生說起。
名師出高徒
老師在1964年被邀在新亞書院的新亞國樂會為古琴導師,當年的學生包括和老師年齡相仿的潘重規教授和謝廷光女士(唐君毅教授的太太)。隨後六十年代的學生都是新亞書院年青學生,有張世彬、譚汝謙、陸惠風,和當年已在任教的屈志仁。從七、八十年代更多年青學生和任職人士來學,如祈偉奧(Dale Craig,美籍)、胡菊人、黃督修、鄧兆華、劉楚華、郭茂基(Georges Goormaghtigh,比利士籍)、 葉明媚、張麗真、盛孝沛、黃繼昌、李衛娜、吳靄儀、趙如蘭、榮鴻曾、林萃青、蘇思棣、周熙玲、顧惠曼、 謝俊仁、黃樹志、梁麗雲、沈興順、劉文蘭等。以上有的只學了幾個月或一兩年,有的學了很多年後,繼續經常去探望老師,切磋琴藝長達幾十年。
以上所提的年青人,絕大部分都是本地生長的香港人,語言的隔膜並不影響師生間交流。老師講上海話,學生講廣東話,交往多年後就互相大致聽得懂對方,卻不會講,因此以雙語對談,偶然真正聽不懂時又有英語補救,如我在場時就權作翻譯。難得的是老師逐漸學會幾句生硬廣東話,是她踏進香港文化的一小步,這都是受她學生的影響。
老師在半世紀前開始教學生時頗為勉強,多年後與學生從琴曲中交往後心態慢慢轉變。她在出版《愔愔室琴譜》自序裏寫道「當時余恆以患在好為人師為戒……數十年來頗得教學相長只樂……目睹琴友之超特成就,前程正未可限量,復有德愔琴社之設,使琴藝得以世代相傳,則不禁喜慰交加矣。」由此可見,沖淡她對老家的鄉愁是因爲終於找到和接受了新的家。而這新的家不是建立在香港的地域、文化、社會、和生活上,而是基於愔愔室中她以琴曲與香港年青琴人之間靈犀相通的親密關係。
正值老師逝世十周年,喜見同門琴友劉楚華、蘇思棣、謝俊仁等將公開演奏老師的琴曲,曲目中果然有《瀟湘水雲》,就以短文記下滿腔懷念老師的思潮,借老師詩句「蓬飄海上幾經秋,故國空從夢裏遊」,隔洋遙祝琴友演出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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