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新生──網上流傳不雅迎新照有感

新生請過客,被呼叱過,還未算完,必有一次班中好事之徒,要出來建議,將新同學裸體給大家看。
封面圖片:新生簡直就成了學徒和小工,甚麼事情都要替他們做;稍微反抗一下,凌辱就要來了。(Pixabay)
 
網上又流傳大學迎新營的意淫活動照片。說是又流傳,因為這些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傳出這些情況。我從前做大學新丁、做迎新輔導員,都未見過有這些活動。可見社會真的變了,也可見我讀的大學當時校風淳樸,所以沒見人受謔受虐像香港大學新丁曾鈺成那樣。
 
玩新生不是中國習慣,民國留學生曾經側目,也爭論過一番。從《大留學潮》摘出該文一部分於下。當年傳聞玩新生是為了壓氣焰,免於淫,現在風氣以玩新生為鼓勵開放,幫助脫離中學生行列。風氣時常變,溫故,卻未必可以知新?
 
玩新生究竟是美意還是苛政? 這種中國絕無的校內玩意,當年在美國大學很流行,在麻省理工讀書的胡光麃說:理工學生不流行各大學的玩新生。這就可知其他大學裏玩新生之常見。
 

新生是怎麼個玩法?

 
玩新生是每年新生入校之後,在一定期間,要受二年級學生的種種侮弄。次年他們升入二年級,就可以把受過的待遇,如法泡製,或花樣翻新,加於一年級的新生。
 
不過中國學生很少提及這種流行玩意,或許因為他們是外來人,美國學生不好意思開他們玩笑吧。而這種玩意有甚麼意思,大家一時也說不準,既然不理解,又沒有受侮弄,所以不怎麼觸及。當年讀新聞的史學家蕭公權寫了一兩筆的,解讀為「本科一二年級學生多半還保持中學生的幼稚心理和淘氣習慣。」 
 
反而是年長學生穆湘玥對玩新生記載較詳。1909年穆湘玥30多歲才到美國讀大學,遇到玩新生這一招,看着年少者的胡鬧,有甚麼反應呢?
 
開課後,最足以令我永誌不忘的,是侮弄新生的 「海尋」(按,應指hazing)。第一年級生,每年入校的有千多人,第二年級生有特權指揮第一年級生,使他們服各種勞役,如擦皮鞋、掃積雪、取郵件及宿舍種種雜務,甚至加以謔浪笑傲,穿奇裝異服等種種不可方物的形態。命他跑,不敢不跑,命他角力,不敢不角力。開課一兩個月,每日每班聚散時,學校四周無非二年級生故意侮弄一年級生,作各種取樂。而新生不論清晨傍晚,男生女生,都耐性忍辱,力行「海尋」職責,認為是應盡之份而甘之。我是中國學生,幸而獲免。
 

中國留學生玩年長學生

 
年長學生在洋人獲免被玩,在中國人卻不成。
 
當年聖誕節前夕,十六七個同學在廣東餐館聚餐。席上只有兩個一年級新生。忽然一個高年生跟他開玩笑說:你是新生,而時時違抗高年級同學的命令,不願盡職服務,而且星期日僭用新生不能用的黑色硬禮帽,又跟女生來往,常常去跳舞看劇,凡高年級生應有的權利,你竟無一不享受。我今天鄭重告訴你,明天聖誕節,停送郵件,請你代勞取各同學的信件,門前積雪亦應掃除。這樣我們還能容忍,否則有以對待你。說完問各同學,都拍手叫好。
 
穆湘玥知道他開玩笑,但各同學年少氣盛,未經世故,只好想辦法折服這個年輕的高年級生,於是起來說:「我很願盡職效微勞。今天是聖誕前夕,願送各位禮物,並敢進忠告,以表敬意。各位僥幸生在富家,有好機會來求學,才二十歲,而學位不日可得。我不幸十多年來效力社會,現在這麼大年紀才戴一年生的小綠帽,但各位畢業回國做事,還要幾年才能立足,我學成回去,即可投身社會,創辦事業。」未說完,一個學生大呼:「你甚麼人? 敢講這話。」在座很多人和應他。穆湘玥歷數自十四歲工作至來美國為止的經歷,包括曾做江蘇省鐵路警務長。他們才相顧愕然,一個學生說:「你曾做老爺? 」同學於是送給他穆老爺雅號。
 

玩新生為歐陸傳統?

 
美國的風習大多得自歐陸,歐洲留學生卻沒有提過玩新生這玩意。但是在巴黎讀藝術學校的,仍見到這種遺風。巴黎有許多古老的傳統,玩新生就是其一。而且藝術學校的學生不比美國學生淳樸,對中國學生照來這一玩意。新生請客是必經的。後來的象徵派新詩人李金髮說:
 
 「一班中新舊同學階級很嚴,有如監獄中老犯之歧視新監⋯⋯根據他們的不成文規定,新生進教室,一定要請客,把全班同學迎到咖啡室,美酒咖啡,飲料點心,讓大家喝個痛快;這筆開銷,往往相當的大。請了這一次客,還並不能夠使新生獲得平等的地位,因為平時在學校面,舊生多半會裝出盛氣凌人的模樣,把他們呼來叱去,頤指氣使,新生簡直就成了學徒和小工,甚麼事情都要替他們做;稍微反抗一下,凌辱就要來了。」

 

藝術生的過火玩法

 
新生請過客,被呼叱過,還未算完,李金髮說「必有一次班中好事之徒,要出來建議,將新同學裸體給大家看」。 
 
這與中國的風俗大相徑庭。法國藝術學校雖然大畫人體掃描,而中國學生照樣畫,但落到自己頭上,雖然男女不同班,仍是大感難受的。傳聞有中國學生遭過侮弄,徐悲鴻之妻蔣碧薇說有一個學生「個性倔強,不甘受舊生的指揮奴役,竟敢抗命,當下只聽到有人大叫一聲:脫呀!轉眼之間,老資格們一湧而上,七手八腳,把他全身衣服剝得精光,拖到模特兒台上,當眾展覽;最謔的是一位舊生,用些黃色顏料,從他臀部直到股間,曲曲彎彎地畫了一條粗線,乍看起來,就像是他在瀉肚子遺矢,於是全室哄堂大笑,弄得那位趙同學,羞慚萬分,無地自容。」據說這些調皮難惹的藝術學院學生,還會作弄來校參觀的客人。
 

中國留學名人側目

 
又要學習下去,又要避過這一關,中國學生怎麼應付呢? 記下中國學生反抗受侮事的蔣碧薇接說 「徐先生(指徐悲鴻)在他們之中,卻是較嚴肅的一位,他不參加同學們的那些戲謔和惡作劇,當然這些事情也不會臨到他的頭上。」事情是不是這麼簡單,不得而知。比徐悲鴻晚到巴黎的李金髮,對這玩意是大有意見的,「這等於美國欺侮新生,作弄新生,將其投入水池之類。這種下流舉動,令人鄙視,我見來勢不對,逕到教授處去,教授寫了一信給班長說,不得去騷擾李同學,才得無事。林風眠因為此種困擾,不久不再去上課,在外面打游擊」,李金髮跟林風眠後來感情不洽,不忘添上一筆,說林風眠因此「沒有好好的基本訓練,影響他後來的成就」。想來那個反抗而受侮的中國學生,若過不了心理關,也只有放棄學業的一途。
 
為玩新生講好話的中國人很少。年長的留美學生穆湘玥雖然不受其辱,但是當年曾在大學的英文班,寫文痛詆。1920年代他寫回憶錄卻改變了態度,認為留學日久,才知道玩新生推行於最高學府,跟校風及學生的品性淘冶有密切關係,實有美意。他認為玩新生有三個妙用:一是去初入大學的傲氣,二是對血氣未定的青年加以約束,少受外界誘惑,三則維持法規。
 
對於維持法規,他認為美國一年級新生不及格而開除的常佔三四份之一,未聞有新生不服和教員衝突的。然後他筆鋒一轉,講到當時中國學界大鬧學潮:「環顧中國的學校,民國成立十多年來,學潮的鼓蕩幾乎報不絕書,膨脹已到極點,雖然間有旗幟鮮明不為他人所利用的,但每每有只為一黨一系的拘牽而奮鬥,或止為三數私人的地盤而助力,或竟因日常小故,而掀起盛大的波瀾,亦不在少數。中國前途的命脈繫於學生,一生成敗的關頭決於當念,怎可不審慎周詳而謹慎應付呢。」
 
看來這個回國做了紡織實業巨子的年長學生,大受學生風潮的剌激,或許已將玩新生視為整頓學風的手段,因此默祝教育當局嚴加整頓,以清其源。
 

張倩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