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只有一所英式大學,那就是港大。港大是個充滿矛盾的地方:你可以選擇蹲在圖書館內靜修幾年,練無敵內功;也可以窩在宿舍裏接受集體的洗禮,修善群之術。前者遵守高線校訓「明德格物」,後者踐行基層原則「搏盡無悔」。是以宿舍叫做「舍堂」,舍友叫做「兄弟」,同班同學卻可以「熟口熟面」而無名無姓(幸好我們那一班是例外);校方甚至設有校規:學生遇上不長進的老師時可以隨時「走堂」,此乃權利。
身為宿生,多少英雄豪傑飽受軍隊式的苛刻訓練,體能極好但精神殘障;身為學生,多少脆弱心靈流離浪蕩至不知所措,精神極好但形單影隻。簡言之,大學生活要過得怎麼樣,沒有典型套餐,一切都要自己去爭取。這和中小型大學的「唯恐招待不周」截然不同。在港大,過得了這一時「群性滅絕個性」、一時「四野清冷無人」的艱險大關,大吉也,畢業後必一生懷念母校(我就是一例),許多港大舊生組隊參加球類聯賽,一個短訊就召來幾十人同檯吃飯,群體生活非常幸福。過不了這一關而糊裏糊塗地畢業的話,即使拿個一級榮譽也難稱為真正的港大人。
進了九莉不想多留一刻的大學
讓我先回到中學最後一年的那個七月天。高考放榜了,地理老師拿着長尺,在一張大得離奇的紙上比劃。她負責發布成績,怕看錯,特別緊張。輪到我時,她的尺子按住成績底部,難以置信地問我想進哪一家大學,我說中大。她問為什麽。我說中大的泳池夠長。當時我是學校的游泳隊,關心的就只有游泳。她笑了,斷然說:你是不會進中大的。後來我知道她是師姐。
果然我進了港大。進港大與游泳池無關(雖然後來我三年都待在那個只有中大泳池四分一大小的「氹仔」裏——此乃暱稱,不含貶義。中秋迎月之夜,我們泳隊老少必會爬牆進入「氹仔」游四個塘背泳來賞月),乃因我的同學都進了港大,我怕無人照料,也就拿了那張港大的紙來填寫。我平生最怕填表,一看見表格就盡量拖延。到了交表前一夜,我待到深夜才打開來看。但天哪,表上沒有一格我懂得填。想打電話問人卻又太晚了。結果第二天一早抓住幾個「書友仔」,才狼狽寫完,差點丟了讀大學的資格。就這樣,我進了那一家九莉(張愛玲《小團圓》女主角)不想多留一刻的大學。
過了填表一關,我又夜郎自大起來了。我以為自己拿着「中國文學」和「英國文學」兩個「優」,應該有點特殊地位。可沒上幾天課,就給嚇得想哭。聽說中文科班上坐着的60幾人裏,就有50幾個A,我只屬芸芸眾生。英文科的第一次導修連同老師 Mrs Mary Visick 只有五個人,三位同學一開口,就是冰山融解似的英文,各拉丹冬冰川吐出沱沱河那樣揮舞着一整條長江的巨浪滔滔滾過來,我用蹩腳的官校英文支吾以對,早就渾身發冷、黯然滅頂。
自卑的反應有兩種,一種是急起直追,即是到圖書館懸樑刺股、誓再出頭;一種是另覓出路。那可以是到體育中心跑跑跳跳,於體能的賽道上超前。因為愛玩,我選擇了後者。由於當時好動的女孩畢竟極少,我莫名其妙地成了運動員,天天來往於本部大樓和體育中心,在游泳長跑和打球的空隙中趕到老師面前「亮相」,以免他登分之前想不起我是誰。
師生相聚暢談在本部大樓
本部大樓的教室之中我最熟悉167,它又大又舒服,60、70人坐進去依然輕鬆。當年學生的臉向着外面上課,也即是向着陸佑堂的雙葉大門。如今重訪,只見黑板(其實是綠色的拉布式教學板,類似公眾洗手間循環再用的拉出式抹手布)早已變成光滑的白板,位置顛頭倒腳的,放到以前懶學生躲起來睡覺的大後方。記得何沛雄教授寫得一手極清秀的黑板字,如今老師們的油嘴筆落在閃亮亮的白板上,吱吱怪叫,書法會變成怎樣?
本部大樓是 Main Building 的官方中譯。陸佑堂是大樓內大禮堂的名稱,對外人來說,也是整個建築的代號。陸佑堂乃港大標誌,不光因為她的美(是的,她美不勝收,除了大學堂,香港眾大學加起來也找不到一座大樓有這麼美的),更因為她是香港最早期大學生的集中地。本部大樓1912年落成,風格類近愛德華式巴洛克建築,今年剛好100歲——紅磚牆,花階地,深棕色的木門合抱而響,圓拱頂的大窗扣指聆聽;高達兩三丈的寬大樓層內,處處流露給反光地面降了溫的日色。迴盪的語音之間,少年男女輕盈飄過,老學者則步步沉穩,一頭花白,緩緩拾級而上,嘴巴緊閉努力掩飾喘氣的聲音。二者遇上了,就都站在走廊上隨意談天。
那一次遇見的是單周堯老師(那時候的他卻一點不老,大概剛到30),他說到一個日本人的論文。那日本人把杜甫「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中的「妻子」理解為「太太」而非「妻與兒」,其理據是杜甫習慣用老百姓的語言,「子」乃詞綴。我聽了很不爽,就直接告訴老師我反對這樣的看法。老師聞言站在那裏一直和我談,倒背如流地舉出文字學方面的理由反駁他,大力鼓勵我也寫一篇論文和日本人辯論。這種學習經歷實在太難忘。
本部大樓乃香港大學歷史最悠久的建築物,是熱心教育的麼地爵士(Sir Hormusjee Navrojee Mody)送給港大的禮物,由紅磚及麻石建成,1910年動工,1912年3月11日落成。如今走上大樓正梯,總會看見那謙和地立於右面的精美半身銅像(聽說有人在夜裏看見那塑像是全身的,典型的港大鬼故事),那就是慷慨的捐贈者麼地爵士。他可不像某些捐款者,一定要人把自己的名字寫在所贈的建築當眼處,弄得校園到處都是陳什麽大樓、李什麽學院的,硬是讓受惠的學子反感,太平盛世,陷大學師生於不義之舉,莫過於此。
【百年千日 我在其中】
(二)陸佑堂、天台的廁所、馮平山的豬肉檯
(封面圖片:網上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