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只有一隻完整的左手演奏小提琴,再加上另一隻完整的左手演奏鋼琴,兩個只有左手的人合作一場演奏會,說出來似乎有點天方夜譚。不過事實上,兩位國際知名、藝術水平極高的殘障音樂家──小提琴家殷兆基(Adrian Anantawan)、與英國鋼琴家麥卡菲(Nicholas McCarthy),卻在「無限亮 No Limits」的穿針引線下,一起來到香港舉行了一場演奏會。
殷兆基與香港甚有淵源,身為泰中混血兒的他,母親原來是香港人。他小時候在加拿大已引起古典音樂界的高度注意,畢業於世界級頂尖學府和遊走於國際舞台後,幾年前也曾來到香港,在不同的社區學校為本地青少年作演出。麥卡菲與世界級的樂團合作無數,這幾年因為疫情的關係,他本來亮相於香港舞台的演出,都改為錄影並在「無限亮」的網上作轉播,其技藝超群,實力震驚四座。兩位在音樂上造詣了得,但口才亦不容否定,有條理地解說他們要演奏的樂曲的來源及特色。
他們所選奏的音樂,有特別為他們合作而寫的新作,也有著名樂曲的選段──選的竟是耳熟能詳的經典樂曲,他們完全沒有擔心「貨比貨」的情況發生在自己身上,信心與實力之強,的確令人折服。
突破先天限制 展現高超水平
首先獨奏巴赫(J. S. Bach)著名的E大調第三小提琴組曲,BWV1006中的《嘉禾舞曲及迴旋曲》(Gavotte en Rondeau)及《吉格舞曲》 (Gigue)。對於這首小提琴獨奏曲中無人不曉的嘉禾舞曲及其變奏,殷兆基起初在音準方面經常出現失誤。寬廣的E大調之於小提琴的演奏其實極不穩定,殷兆基臨場上也掉進了這個陷阱。不過,當他安定下來後,發覺他演奏出來的音色和氛圍,卻是非常漂亮和生動的,雙音和八度的音程更是動聽。在《吉格舞曲》中,殷兆基採取一個較快的速度演奏。礙於他先天的條件,他運弓的方法並不能像一般高水平的小提琴家一樣,運用手臂、手肘、手腕、手指各個關節的細微配合,而作出調整。所以,在他只能運用肩膀及上臂的擺動而拉弓的情況下,最壞的狀況就是過大而搖動的揮弓動作,令左右手的時差出現問題;而在較快的速度下,要整頓也不是一下子能夠做到。
雖然殷兆基出了點狀況,但他也努力地作出修正,在有先天限制的運弓力度下,最後都能奏出飽滿的音色和活力四射的舞曲風格。個人感覺,如果他把音樂的速度減慢,而專注於純音樂線條的分析,他必能演奏出完美而動聽的水準。
香港觀眾期待了幾年,終於在現實的舞台上見到麥卡菲的風采。他演奏了史克里亞賓(Scriabin)的給左手的前奏曲與夜曲,作品九之二。作為聽眾,其實是無論看着譜或是聆聽,都很難想像怎樣用一隻手去好好彈奏。去年在網上聽過麥卡菲從容優雅的演奏,他對於樂曲的意境的分析,非常精細而自然;他為自己的「伴奏」,更是精彩絕倫。今次,在這首優美浪漫的作品中,真真正正見識到他的超高水平,一隻左手,做出連綿精緻的主副安排,五隻手指來回跳躍於幾個八度之間,演奏優美得真的無話可說。
不同風格的演繹
之後,兩人開始合奏。第一首是新作品,莎蒂.夏里遜(Sadie Harrison)的《我不會離開太久》(I Shan’t Be Gone Long)。這是一首歌唱性濃厚的樂曲,小提琴的主導性很強,那正好切合殷兆基的音樂個性。他演出這首作品的音色變化相當多,完全聽不出是來自一位右手不能握弓的小提琴家。麥卡菲一貫的從容逸致,在背後緊貼着殷兆基而作改變。
而另一小提琴經典作品,莫札特的《E 小調第21奏鳴曲,K.304》,亦在曲目之列。不能肯定麥卡菲在鋼琴部分是否需要全作改動,但單憑聆聽發覺,有些樂段的鋼琴部分的確只保留了外框必須的線條和基本的和聲。殷兆基在這首樂曲的演奏風格,與一般很不同。
首先,礙於他握弓的限制,他本來就較容易滑弓,在轉換方向時動作會突然抽搐一下。所以,他要演繹莫扎特這首後期音色更具透明度、更飄忽的樂曲時,難度已經大增。而他更以較為重手的力量去處理,整體上便少了精巧溫柔的味道。麥卡菲以一般演繹莫札特作品的風格去演奏這首作品。兩者在風格上,出現了稍為不共同的理念。
接着有一首新作品,莫莉.喬伊斯(Molly Joyce)的《「多」的迷思》(The Myth of More)。在這首樂曲中,殷兆基要不斷重複演奏四條琴弦中的空弦五度雙音(perfect 5th),彷如在調音一樣。不過,反覆拉奏空弦的雙音一點也不容易,要力量平均或有變化地奏出動聽的長音,更要有旋律、有感情一樣地去演繹,極度考驗演奏者的心態。這個「多」,可以說等如「少」,又或者「無限多」,小提琴家怎樣平靜地去表達,的確非常重要。在之前的演奏中,發覺殷兆基相比於麥卡菲,算是一位較為急躁的演奏家,就像10多20歲的少年人一樣;想像不到他在這首《「多」的迷思》中,竟然可以有這種深沉的演繹。
二人精彩配合 奏出生命力量
整晚的重頭演出,莫過於兩人演奏馬斯奈(Massenet)的《沉思曲》(“Méditation” from Thaïs)。殷兆基動人而悠揚的琴音,雖然受著運弓幅度的限制,可是他依然能夠以他自己的所能,演繹出能與各大小提琴家較量的唯心之作,樂曲的鋪排及情緒對比,演繹得極具份量。麥卡菲低調地在背後亦步亦趨,讓殷兆基成為唯一的焦點。他倆合作奏出具有生命力量的呼吸,而不單單是只在演奏,確實是相當優秀的演繹。
壓軸作品也是新作──馬爾康.亞諾(Malcolm Arnold)的《五首小提琴及鋼琴小品》,作品 84。兩人的演出發揮得淋漓盡致,尤其是殷兆基,他把小提琴的豐厚共鳴和甜美色彩,從樂句中隨心所欲地揮灑出來,完美無瑕的演奏,令人完全意想不到,也令觀眾已經忘記了,他是「沒有」右手的!小提琴家靠右手去做出種種音色變化,但在這首作品中,殷兆基已與一般的小提琴家無異!兩人在這套作品的演出極具感染力。萬眾期待的加奏曲,兩人演奏了甜蜜可人的一首冷門作品,艾爾加(Elgar)的《晨曲》(Chanson de matin No. 2, Op. 15)。這也是筆者幾十年來第一次現場欣賞,30年前在五嶋綠(Midori)的專輯聽過後,就再沒有接觸過了。殷兆基的演奏,非常流暢輕鬆,在這種小品的演繹,韻味非常不錯。麥卡菲也是輕輕地在背後為他伴奏,兩人演奏合作的效果很好。
後記
聽完這場音樂會,除了品評演奏的細節、演奏家的修養、想想好不好聽外,更令人看到,在他們的人生中,並沒有「不可能」這個字。或許,相比於所謂健全的人,有一大堆不可能的事情限制著他們,但只要他們範圍能做到的,他們甚至表現出比一般人更強大的駕馭能力,這並不是天生的才能,而是苦苦排除萬難所得到的成果。正如幾年前,筆者在「無限亮」舉辦的小提琴家帕爾曼(Perlman)的傳記電影演後談裏,向在座觀眾說起不喜歡”Disabled”這個字。在健全人中,有些人在性格或做人的責任態度上,可能有更加嚴重的disabled。
今次,殷兆基亦提到,人在一生中,也可能會在某時某日,會出現不同的disabled的可能。當看着殘障的演奏家,比一般人更加得來不易的點滴時,他們大概最初也不知道自己將來會如何,但依然很有毅力地堅持下去,直到終於被肯定,把自己變成abled。所謂的「健全人」,還應該得過且過地過日子,把abled變成disabled嗎?如果一天輪到自己,我們還會有他們一樣的毅力,把disabled變成abled嗎?
節目:《一弓一鍵》音樂會
主辦︰香港藝術節「無限亮」
地點︰香港大會堂音樂廳
日期︰2023年3月30日
原刊於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網站,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