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樂與時代曲

華語時代曲的母體,一般人多誤會以為是爵士樂,而在筆者涉獵過的中外學術專著中(包括黃霑等人的大專中英論文、或黃志華等人的書作),亦多將爵士樂放在首位,但通常這些論述,都沒有對此源頭作較深入的說明。

筆者一個甜美的童年回憶(1960年代),便是在旺角斗室家中那部座檯式原子粒收音機,淺綠色塑膠外殼、長方形枕頭麵包大小的街邊平價貨(附圖只是同類機,童年那座古董早已不知去向),但音量竟亦大到足可騷擾鄰居,聽的是商業和政府電台之免費節目(麗的呼聲是有線、要收費的,多是商舖和有錢人家才會安裝),放學後回家做功課時,老媽子必開着它,一面做家務一面聽。

座檯式原子粒收音機(Wikimedia Commons)
座檯式原子粒收音機(Wikimedia Commons)

國語時代曲便是經常播放的,主要是一日幾次非常受歡迎的點唱節目,或是播音劇如《薔薇之戀》的主題或插曲,又或是用來填滿節目之間、無廣告時的空間。筆者讀下午小學,傍晚放學回家時,必行經一排排四層高「新式唐樓」的西洋菜街一段,蒜頭豆豉炒餸的鑊香氣,便由街兩旁打開的騎樓窗,伴着點唱節目《一曲寄心聲》的開場曲”Only you…… can make…… all this world…… seem right”徐徐飄出,牽引着我等小小羊兒返屋企。

當年的點唱節目,國語時代曲是主菜,其次是英文歌和粵曲,只有少量的粵語時代曲,點唱是由聽眾寫信提出要求的,這便反映出當年一般香港人的音樂口味。烙印在我腦海中,便有〈媽媽好〉、〈我有個好家庭〉、〈雪人不見了〉、〈我要飛上青天〉、〈打噴嚏〉、〈不了情〉、〈夢〉、〈給我一個吻〉、〈小小羊兒要回家〉、〈何日君再來〉、〈前程萬里〉、〈大地回春〉、〈大江東去〉、〈月兒彎彎照九州〉等等,當然還有那首聽出耳油「唔啱音」的〈明月千里寄相思〉。粵語時代曲雖然少,但由於是同聲同氣,每逢有播便倍感親切,名曲便有〈荷花香〉、〈榴槤飄香〉、〈勁草嬌花〉、〈一水隔天涯〉、〈青青河邊草〉等等。

國、粵語時代曲,是中國音樂整體西化的一部份,實是現代化、文化更新的重要一節。國語時代曲始於1920年代的上海,在1930至40年代風行一時,並散播到全國,然後在50至 70年代,在香港和臺灣來一個燦爛的第二春。而粵語時代曲,它是受到國語時代曲的啟迪後,始於1930年代的廣州和香港,在70至90年代曾風行一時,更一度散播到全國甚至海外。

華語時代曲的母體,一般人多誤會以為是爵士樂,而在筆者涉獵過的中外學術專著中(包括黃霑等人的大專中英論文、或黃志華等人的書作),亦多將爵士樂放在首位,但通常這些論述,都沒有對此源頭作較深入的說明。筆者的研究結論出,國語時代曲的的主要學習對象,絕對不是爵士樂,而是當年(1920年代)美國的主流流行音樂,特別是百老匯散曲(Broadway show tune,即是舞台音樂劇的插曲)、客廳音樂(parlour music)、早期民歌/鄉村音樂、和教堂音樂等。

但為何會有此爵士樂的誤解?本文試從一個不太學術的角度,去解說一下。言則,爵士樂已成一種專門學問,筆者才疏學淺,研究有限,除了爵士樂的影音和書本外,亦是得益自多款的紀錄片、如伯恩斯的經典十輯《Jazz》(Ken Burns,2001年,美國 PBS 電視台)。

何謂爵士樂

爵士樂的始創人,是19世紀末美國南岸紐奧連市(New Orleans)的黑人族群(即非洲原住民和他們的後人,為行文方便,本文以「黑」人稱之,並無不恭之意),他們主要是非洲黑奴隔了六七代的後裔,但亦夾雜了為數不少的加勒比海黑人(Afro‑Caribbean)和克里奧人(Creole,即是由美國以外遷入的黑白混血兒)。所有這些黑人音樂,都基本上與非洲原始音樂扯不上邊了,因為他們已有自己過百年的美國傳統。

爵士樂的根源主要有四:襤褸音樂(ragtime,亦稱拉格或散拍音樂)、怨曲(blues,亦稱藍調)、靈歌(spirituals,並不是1950年代的「靈魂樂」soul music)、和歐洲古典音樂,前三者皆傳統美國黑人音樂,後者由中產的克里奧人引入。爵士樂有下列三大特色:

(1)  即興(improvisation):有兩大類,其一是變奏式(variation)即興,即是將一個預設主旋律,加入大量襯音、改快或改慢、改和弦/和聲、或加入散拍(syncopation)但仍保持原旋律結構的奏法,這是爵士樂1930年代前的主要即興方式;其二是後期發展的自由式(Free Jazz),最早見於1950至1960年代,是一種無預設主旋律、各樂手無拘束地以「對話」方式的演奏。即興是爵士樂的最重要元素,不少發燒友/樂評人會強調,缺乏即興內容的,如經過「漂白」後的某些所謂爵士樂,如白人爵士樂(White Jazz)、大團樂隊(Big Band)、社交舞曲等,便稱不上是正宗的爵士樂了。

(2)  器樂(instrumental):美國早期的爵士樂,特別是在傳入中國時,仍是以器樂為主,人聲可有可無,若有亦多由樂隊領班兼唱。早期爵士樂用的樂器,主要都是較小巧、容易攜帶的樂器如小喇叭、單簧管、色士風等,後來才加入電結他和鼓組合(drum set)。而這鼓組合,通常被誤譯為「爵士鼓」,其實在爵士樂未出現之前,它已被廣泛應用,之後更是各類流行音樂、如搖滾樂(Rock & Roll)必用的,但這爵士鼓的誤譯,導致不少國人將所有用鼓組合的,都一概叫做「爵士樂隊」。事實上,由於鼓組合的體積大、不便攜帶,早期爵士樂是較少用的。而以唱為主的爵士聲樂,是要到1930、尤其是40年代之後,巨星級樂人將它帶入白人主流社會,才開始流行。而爵士聲樂有一種獨特的唱法叫「擬聲吟唱(scat)」,即是用無特別語義的人聲、即興地模仿樂器聲的唱法,多是一種半攪笑式、但亦可以是情感充沛的表演,在襤褸音樂中已開始。

(3)  節奏快:適合專為跳快、大動作舞的,如吉特巴舞(Jutterbug),這亦是早期爵士樂的主流,到後來雖有中板樂曲,但風格仍是較輕快的,慢板甚少。後來快板爵士樂便發展成「搖擺樂(Swing)」,亦由於有不少白人樂隊的加入,遂成為當年美國人的時尚,二戰前後的1935至1946年間,更被稱之為「搖擺樂年代」,在軍人中特別流行。慢板爵士樂後來發展成「悠和爵士樂(Cool、Smooth、Soft Jazz)」,但不少樂評人亦評之為不是爵士樂。

鼓組合,通常被誤譯為「爵士鼓」,其實在爵士樂未出現之前,它已被廣泛應用。(Wikimedia Commons)
鼓組合,通常被誤譯為「爵士鼓」,其實在爵士樂未出現之前,它已被廣泛應用。(Wikimedia Commons)

著名的早期爵士樂黑人巨匠,特別是在傳入中國時的1920年代,便有 Fletcher Henderson(1897-1952)、Duke Ellington(1899-1974)、Louis Amstrong(1901-1971)、和 Cab Calloway(1907-1994)等等。到了搖擺樂年代,大團樂隊多由白人主導,取代黑人樂隊成為主流,而白人領班多側重「規範」音樂,儘量少或缺(甚至鄙視)即興,著名樂人有 Paul S. Whiteman(1890-1967)、Glenn Miller(1904-1944)、Benny Goodman(1909-1986)、Artie Shaw(1910-2004)等等。而搖擺樂亦催生了各式各樣的社交快舞,如查爾斯頓(Charleston)、狐步(Foxtrot)、快步(Quickstep)等等,一直流行至1960年代。

其實,站在美國流行音樂的角度去考量,爵士樂從來都不是最流行的,就算是在所謂「爵士樂年代(Jazz Age)」(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誠然,爵士樂的確是在這時期開始冒升,但在當時或之後的受歡迎程度,是遠遠落後於百老匯音樂的。而爵士樂年代的叫法亦頗牽強,只不過是源自名作家費茲傑羅(F.S. Fitzgerald)1922年的書名,而所謂「中國爵士樂年代(Chinese Jazz Age)」的叫法,便更附會了。

著名的早期爵士樂黑人巨匠,便有 Fletcher Henderson(1897-1952)。(Wikimedia Commons)
著名的早期爵士樂黑人巨匠,便有FletcherHenderson(1897-1952)。(Wikimedia Commons)

國語時代曲非源自爵士樂

然而,當年上海的夜總會/歌廳/波場(ballroom),似乎都是「爵士樂隊」的天下,有文獻指出此時期在上海「揾食」的外國樂師,曾多達五、六百人(黃霑等語),當中亦有不少黑人樂手如 Buck Clayton 等,但似乎更多的是白俄和菲律賓人。只不過,這些在租界內的娛樂場所,充其量只是一小撮高級上海華/洋人的社交俱樂部,而國語時代曲的聽眾,卻是一般的上海老百姓(經電台、唱片、電影傳播),作曲者要考慮的音樂元素,是大眾接受的歐美流行音樂,而不是小眾的1920年代原始爵士樂。

有些學者更將 Clayton 對黎錦暉(首支國語時代曲〈毛毛雨〉的作者)的影響胡亂炒作,誠然,他倆是好友,互相影響和學習在所難免,但 Clayton 在上海生活和工作是1934至37年,是在〈毛〉發表後七年(Li Mo,2018年大學論文),而黎氏在〈毛〉之前發表的12齣兒童音樂劇,主要便是受到百老匯舞台劇的影響(Anita Li, 2013年大學論文)。

筆者只是一個普通樂迷,並不是專業研究音樂的學者,我始終聽不出國語時代曲,與原始爵士樂有太大的關係。為了作一仔細的比較,我特別分析了老上海「七大歌后」(周璇、白虹、龔秋霞、姚莉、白光、李香蘭/山口淑子、和吳鶯音)的經典金曲約百多首,我發覺在這些歌曲中,本質上沒有上述爵士樂的三大特色──完全欠缺即興、只有非常少量過場式的純音樂、亦甚少快板歌(以慢和中板為主)、更絕無擬聲吟唱。當然,筆者不排除當年上海,極可能有一些合乎爵士樂特色的國語時代曲,但我孤陋寡聞從未聽過,起碼可以說不會是主流。

筆者再將這些歌后的金曲,與同期或更早的美國流行音樂稍作對比,如百老匯散曲、其它散曲、福音歌、民歌和鄉村音樂等(這些1890至1940年代的美國音樂,可容易在 YouTube 找到),我可大膽結論,國語時代曲絕非源自爵士樂,頂多只包含一些爵士樂的次元素,更多是源自上述的美國其它流行音樂,而〈毛毛雨〉便有1910、20年代多首美國散曲如〈Come Josephine In My Flying Machine〉、〈Carry Me Back To Old Virginny〉、〈Rockin’ in de win’〉的影子。但亦誠然,在筆者參考過的文獻中,持類似見解的僅一兩個學者,如 A.F. Jones 的書作〈Yellow Music:Media Culture and Colonial Modernity in the Chinese Jazz Age〉(2001,Duke University Press)。

老上海1930至40年代的國語時代曲,音樂風格主要是美國的流行散曲、尤其是百老匯散曲,但早期亦曾有過一些中國風格的作品,如周璇名曲、有地方小曲風韻的〈天涯歌女〉、〈何日君再來〉、〈賣雜貨〉等,但到了時代曲全盛時期,便差不多全是西曲的風格,如吳鶯音的名曲〈明月千里寄相思〉、〈紅燈綠酒夜〉、〈好春宵〉等,又或是姚莉的〈恭喜恭喜〉和白光的〈如果没有你〉等等。到了1950至70年代的香港和台灣,和1970至90年代的粵語時代曲,便完全沒有原始爵士樂的味道了。

以筆者愚見,爵士樂衍生華語時代曲的誤解,實是一般華人對美國流行音樂了解不深(例如爵士鼓的誤譯),尤其是在國內,無論是老上海、解放前後、或改革開放後出生的新生代,他們對美國文化、特別是流行文化如流行音樂,無論是百老匯、爵士樂、反戰民歌、摩城(Motown )或搖滾樂等等,多只是一知半解(當然有政治和文化因素)。而多數的傳媒、甚至是一些知名樂人和嚴肅學者,亦是受到爵士樂的時髦光環影響,不少有頗嚴重的人云亦云傾向。

馮應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