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文化評論人潘國靈於2017年7月20日出席書展講座,以「消失物誌──給所有曇花一現的美」為講題,分享他對香港消失的景物及東西的看法與感情,希望勾起香港人對事物的回憶。此書為講者作品中第一本圖文集,文字圖片皆由講者親自攝影及編撰。觸物生情,作者無心插柳下拍下的照片,為那些曾經在香港輝煌一時的人、事、物留下點點足跡,當天演講內容如下:
這本書的名叫《消失物誌》,顧名思義就是說一些消失了景物。我不知道大家對消失有沒有太大的感覺。不過最近經常有人談論「消失中的…..」。這本書醞釀了一段時間,第一篇文是在2006年寫的。而這本書是我出版的作品中,第一本的圖文集,整本書的圖片全部都是由自己攝影的。拍的時侯不以為然,因為當時沒有想過這些景物會消失,但當它們消失的時侯,才想起自己曾經把它拍攝了下來。
這本書是圖片及文字的給合。由菲林年代過渡到數碼相機,再由數碼相機過渡到智能手機,有很多照片已經不能追溯。而且拍攝的時間比寫的時間早,所以這書可以說是由圖生文,或可以叫圖文並生。今天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些書內的內容,可能我們先由地標的消失開始︰
有告別的,有不告而別的
有一些相片是在某一個特定的時刻才拍到的,之後也不可能重拍。天星小輪碼頭我想大家都知道,但不知道大家對它身後的建築物還有印象嗎?長江實業中心。它是在1999年建成的,我拍的是它正在建造的時間。這個時刻是我在無意中捕捉到的,一個意外的保存。書中有一部分的照片就是我意外保存的,當時的大家根本也不會想像到天星小輪瑪頭會消失。
這一系列的照片我都加入了一些文字的註解。我選其中一張作例子,照片中的彌敦道我想已經不復見了。我們的香港一直被稱為不夜城,其中一個象徵就是我們的霓虹燈勾勒出城市的街境。我們經常說霓虹燈是燃燒的,LED燈不過是發光體。這是裕華國貨的標誌。「裕華國貨,服務大家」,不知道大家還記得嗎?後面的泰林電器也已經不在了。這一類就是我所說,帶有地方性的標誌,一看見就會喚起很多的回憶。
雍雅山房也是其中之一,我拍照片的原因是因為當時要和朋友慶祝生日偶然拍到的。這都是無心插柳拍攝的,我拍的時侯本也沒有打算要寫它,甚至也沒有意料到它會消失。不過,現在這些都不復見了。
有些可能是再尋常一點的景物,要不是我看到照片記錄,我想我應該也想不起來了。我差點忘記了,原來曾幾何時,莎莎的燈牌是這樣的,而在全換成了燈箱。有時侯是照片喚起我的記憶,當時我很明顯不是想拍這個燈箱,可能是想拍燈箱附近的景物,不過無意中把它拍了下來。我稱呢類的照片是在它消失過後才記起的照片,這些景物,有些已經不復見,有些仍然存在。例如是莎莎,但是寄存在它身上的意義已經不一樣了,這也是一種消失。
我這本書除了想記錄一些物件的消失以外,亦想記錄消失的狀態。正如剛才所說,有些物件是不復見,但有些物件是仍然存在,但本來的意義已經消失,或逐漸被淡忘。我想城市人可能會聽到喪鐘聲的敲響。有些聲音比較大,有些比較小。
例如,大家對三越有沒有印象?三越的消失大家都知道,因此大家都會送別它。這就是我所說,喪鐘敲響了,而它亦應召而去。這是2006年8月的發生的事。我不是第一次到三越,它盛載了我很多的中學回憶(80年代的日資百貨公司,位於銅鑼灣,有小銀座之稱。)。是它最黃金的時期。留下的照片有很多,而我這張照片最特別,就是它的石英鐘。我寫了一段文字︰
「銀色的石英鐘還在滴答轉動,在利園山道。啟超道與羅素街不過毗鄰,啟超不認識羅素。」
為什麼我會這樣寫呢?因為當時啟超道的後面就是時代廣場,當時90年代的鐘與現時不同,石英鐘是另一種的質感。當然百貨公司帶了很多新奇的事物給我們,例如當時我第一次接觸由蠟造成的食物,例如是公仔麫、曾經試過有很多人排隊買蟹柳,我想大家現在未必能夠想像。消費以外,還有很多等人的回憶。我中學常常在這個地方等朋友,去傳福音。朋友經常遲到,我就看着那個鐘等。
有些景點可能大家知道它即將會消失,於是去湊湊熱鬧。但我想,有更多人去送別,都是因為景物充滿了生活的記憶、帶着感情而去的。就像是天星小輪,它的尾班船是2006年的11月11日的11時11分,我當時亦有坐這一班船。又有一些照片,我不是拍景物本身,而是拍它身邊的一些人和事。例如是皇后碼頭,我拍的是當時有些伯伯會在那裏釣魚。以前天星小輪碼頭附近會有一條條的煙坑,有很多人當時會倚着欄杆吸煙。但隨着禁煙條例生效,這些場面也不會再有。這些人和事都是只可以在某一個時段才會有,時間過了,便再不復見。
有一些地方就是亡羊補牢而拍的,好像是大磡村,2002年有一部叫《香港有個荷里活》的電影,都是在2001年趕在大磡村清拆前拍的。我去的時侯,是2001年1月14日去的,這個地方我就沒有太多的記憶,我都是想在它拆前去了解一下。我想城市人經常都有這個習慣,在東西就要消失時才會記起它的存在。這就是我所說,喪鐘聲較小的消失,不是引起大多人的迴響。入面曾經有一個大觀園,有一位蘭花大王,他在大磡村清拆時親手葬了他自己種的蘭花。「葬花」我只在《紅樓夢》聽過,但現實中的葬花我還是第一次聽。
由於照片眾多,有些圖片未能盡錄在書本中。例如當時大磡村有一些很原始的標語,是由人手書寫的,不過在書中未有記錄。這些都是當大家聽到它的召喚,就去送別它的例子。不是說所有人都抱着「見它最後一面」的原意去,我相信更多的人都是因感情而送別它,但至少,大家都「趕得及看」。
我覺得「趕得及看」是很重要的事,因為有些地方是「來不及看」。例如是64酒吧,現在已經改成了71酒吧。有些比較切身,有些比較抽離。我當時就以此地作場境,寫了《當石頭遇上頭髮》。回頭一想,原來自己也用了不少有些是來不及看的,因為後知後覺。後知後覺是我們城市人經常有的狀態,又例如九龍城寨,一般人是不會進去的。我去的時侯已經成了一個公園,所以寫了︰
「所謂散思古發幽情,望着兩塊斷石。一時念及,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這是借用了《牡丹亭》的詞。
因為當時有很多的本來魚蛋工場、牙醫、豬紅的煉製場等都沒有了,只有一些石碑。他不是完全消失,但是再去那個地方,已經不是同一回事。後來我就寫了一篇小說叫《遊園驚夢》。
有突然不見的,有逐漸侵蝕、消融的
又有一些地方是一夜之間消失的,例如是鰂魚涌的花生酒吧,可以一邊吃花生,一邊把花生殼扔到地上,它在一夜之間消失。但又有一些消失是慢慢消失的。有學者叫這些作「軟消失(soft disapperance)」,即由它宣告消失到重建,中間經歷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例如添馬艦,它由軍事基地宣布清拆,改建成政府總部,中間經歷了一個長達十年的悠長假期。這十年的時間,這個地方有不同的可能性出現,例如是萬人盆菜宴、工展會、露天電影放映、維港巨星匯等活動。我記得它最後的活動是一個嘉年華,搭上了摩天輪。這種虛幻的感覺對我而言,真的是太奇怪了。
「2007年4月23日,搭正23時,燈光熄滅。適才還笑騎騎,忽然頓入空寂,虛幻異常。」
一個地方的消失,是可以有變化的。添馬艦自己都經歷了三次轉變、三個人生才變成政府總部。不同年代的人記得的添馬艦都會不同,而我自己記得的添馬艦,有三段人生。添馬艦是軍事基地時,沒有什麼人可以進去。但大家可能都會記得,英女皇壽辰時,添馬艦都會放禮炮。
有被歲月淘汰的,有被粗暴謀殺的
又有一些消失是它本身已經是風燭殘年、早已是苟延殘喘,以至於最後壽終正寢。例如是荔園。雖然說它已經是晚年,但我都會說︰
「不因它晚年的色衰,而忘了其壯年的盛況。」
我相信它當年也帶了不少的歡樂給觀眾。現在也有些店(如茶餐廳)會叫荔園。但當然它不是原本我所指的荔園。但可以看到很有趣的一點︰有些東西雖然消失了,但會以另一種形態出現,在城市中閃現一下。現在我回想,它會消失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現在不會有人如此樸素,會為換取香口膠而玩遊戲,對年輕人而言也不吸引。我會形容這些景物真的是時侯消失了。
但當然,都有些地方是不應該消失的,但卻被活生生地扼殺,我形容它們是被謀殺的。例如是利東街,它本身仍然充滿活力。如果你曾經在那個時段去過行東街,再看看現時的大紅燈籠高高掛,你會覺得這真是兩碼子的事。
剛才所說的,都是一些地方,或叫地標的消失。然而,有些東西你不能說它完全消失,但你經常都會感覺到它正處於消失的邊緣。
例如是果欄,你會覺得它不是明言告訴你︰我要消失了。但我總會擔心,這個上百年的地方會消失,可能會搬到某些大型的街市集中區。果欄的日與夜是不同的,我很喜歡捕捉這些時刻。其中有一批照片是我參加一個社區組織的參觀活動時拍攝的。早上沒有客人時,他們就會打麻將耍樂,黃昏就會有一些名車泊在外面,我不明所以。因為其實很少人會在果欄買生果,通常都會在街市買,但如果你晚上到果欄走一趟,就會發現他們晚上會有些「迎新」的活動。我很喜歡拍這些場景,因為很多人的工作地點是在辦工室、寫字樓,但有一些人的工作地點是在街上的。街道就是他們的職場、工作的舞台。
又例如大澳的棚屋,我也覺得它經常受到消失的威脅。我為了認識更多有關棚屋的資料,曾經跟隨一名城市大學人類學的教授到大澳。當時我了解到棚屋的結構,其中有一種建造物料是葵葉。聽說葵葉可以搧風之餘,還可以隔熱,是民間智慧的體現。
有些地方是你有預感它會消失,然而多次折返,它尚在人間。然後有一次重遊,突然發現它已經消失了。例如油麻地的得如酒樓。這一類的酒樓已經是碩果僅存,連龍門酒樓都已經消失了。我覺得有時侯,特別的不僅僅是地方本身,還有是地方加上物品的組合都令人難忘。例如你在得如酒樓的大堂會看見一些座騎玩具。我認為,與其叫這些玩意做玩具,不如叫作標本更為貼切,因為一看便知這些玩意早已無人問津,不會再有人玩。又有磅重機,現在很難在公眾地方找到磅重機,但我記得小時侯,在戲院、酒樓都曾經見過磅重機。當時的磅重機很有趣︰扶着扶手站上去,等候珠子運轉,然後「叮」一聲,你會收到一張磅重卡,附送當日的運程預測。有些物件是寄存在特定的地方。然後有一天,不但是酒樓消失了,連這些物件和地方的配對都再也找不到。
又有一間漢宮髮廊,它是一間十分正宗的上海理髮店。現在很少人會光顧上海理髮店,即門前有紅白藍三色的髮廊。有一些地方的消失,會連附帶在它身上的物件都消失。例如是它那張很大的圓木櫃,真的是名副其實的大掌櫃。它的椅子都很特別,可以隨便推直、拉後。又例如磨剃刀的皮帶,圓鏡等。最特別的是,當剪髮完畢後,他會在你頸後撒上爽身粉,我想現在很難再找回這種經驗。與之前的例子不同,這些消失沒有太多人注視,然而就在某一天,它突然不見了。
有個人印記的,有社會文化性的
又有一些消失更加是無人關顧,除非是關於你自身回憶的。例如,我想應該沒有人會留意焚化爐?一般人不會因為焚化爐消失感到可惜,但我小時候住在堅尼地城,這個焚化爐就是我成長時的景觀。它位於我家對面,一看出窗便會見到海景,以及焚化爐的三個煙囟。每次記起,除了景觀,我還記得它燒垃圾時那燒焦的氣味。這類就是我認為很私人、只有住過在該區的人才有感覺的事物。
有一些東西更加是溢出了歷史的視角,例如是垃圾池。有誰會拍一座垃圾池?又有誰會拍一行樓梯呢?為什麼我要拍?因為這就是我成長的地方,這是一個警務員的政府宿舍,現在已經沒有了。這個地方我舊地重遊多次,它亦用了十幾年才變成一個廢墟。每次探訪我都是偷偷地潛入的,因為現時這個地方早已是人去樓空,外面還有鐵絲網圍起來。
我記得以前我忍着臭氣,在這個垃圾池拾到不少的玩具。有一次我拾了一個幪面超人。回家後就被母親責備,她說:「人要有尊嚴!」其實當時的我並不了解為什麼拾玩具會和尊嚴有關,我反而覺得人棄我取也蠻好的。而旁邊的樓梯就是我玩樂的地方,很普通,但這就是我20年前玩樂的地方。以前我就會和朋友在這猜包剪揼。勝出的人就可以上一級,看誰最快到頂。不過兩年前我再去,就發現整座宿舍已經拆毀了。這就意味了我整個童年回憶的地方已經不在了。我經常覺得有一個實物存在是重要的,因為至少有實物給你回味。
不知道又有沒有人留意垃圾桶的改朝換代呢?很多人留意郵筒的英國標誌變成了洋紫荊,但有沒有人記得垃圾桶的變化呢?記得2000年時,市政局被殺局。我就在想,殺局的話,垃圾桶也應該要換?因為當時垃圾桶的標誌是用區域市政局的標誌,本身已改了很多次。因此我就說︰
「垃圾桶不是垃圾,可當它不再盛載垃圾時,它自身就成了垃圾。」
城市人一般會把垃圾放在一個大家都看不見的地方。我問一問在座各位,有誰曾經到過堆填區?一般人不會去堆填區。垃圾是一個系列,又例如老鼠箱。不知道有多少人經歷過老鼠箱的年代?最原裝的老鼠箱是怎樣的?我想大家應該會記得以下幾個字︰電燈柱掛老鼠箱。反映當時家家戶戶都有老鼠。
另外還有平安小姐,1958年的產物。我覺得真的要佩服當時的官員,想出一個如此簡潔明瞭的設計︰將平安二字寫得像一個人,有面容身體正。直接了當,簡單幾句的標語︰請帶手巾仔。平安小姐是用漢字思維想出來的代表,是正面形象。70年代就有一個對比︰請勿成為垃圾蟲。幾十隻腳趾、十幾粒斑點,就是一個負面人物。有趣的是,當時的垃圾蟲玩偶成為了暢銷玩具,西西有一篇《宇宙奇趣補遺》就是專寫垃圾蟲,《我城》亦有提及。
有功成身退的,有不該走的
有一些東西不是完全不見,我會形容他們是退役,即他們已經完成了歷史任務,消失是好的。例如老鼠箱消失,即代表衛生情況改善了。第三個殖民時期有「一雙眼」,寫着「亂拋垃圾,人見人憎」,它在1981年出世。現在我們還可以看到一雙眼睛,但它的意義已經不同。 例如叫大家小心保管財物,通常會在圖書館看到。
又例如鎢絲燈泡,以前街市的檔販都是用鎢絲燈泡。又例如衣裳竹,也沒有人用它來晾衣服,又或是剛才提的磅重機。它們都是退役的物件。物件退役伴隨而來的,是經歷的消失。例如鎢絲燈泡,我想現在已經沒有人需要用它來照雞蛋,衣裳竹沒了,叫賣衣裳竹的叫賣聲也會消失。
有些東西仍然存在,但已經淡出了我們的生活。例如是火柴。以前到酒店,都會看到火柴盒。有時侯寧願帶走火柴盒也不會帶走信紙,因為當時火柴盒上的包裝都很吸引,有很多廣告。當年可能大家用火水爐,都會買定一些火柴回家放着。現在又有誰會買100盒火柴回家?還有蠟燭,以前家家戶戶的人都有蠟燭,但現時蠟燭也淡出了我們的生活。有趣的是,它們都是同一牌子的︰一個是安全火柴,另一個是光亮蠟燭。有時侯我會想︰
「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女孩》,你看過沒有?為了取暖,為了留住祖母,女孩擦亮了身上所有的火柴。一個異常悲哀的童話故事,不點火柴的孩子不知。」
現在的小朋友如何理解賣火柴的女孩?以前蠟燭在中秋節就會亮相,又或是在家中停電的時侯,父母就會拿出粗長的蠟燭來照明。現在的蠟燭可能只在生日時才會見到,而且只有那些細長的蠟燭。
這樣東西仍然存在,但是淡出了我們生活,又或者是以語言保留下來︰例如我們仍會說︰秉燭夜讀。大家以後又如何理解︰「蠟炬成灰淚始乾」呢?又或是「油盡燈枯」?又或者是英文的Candle burns at both ends(蠟燭兩頭燒)呢?這些細微的東西,他仍可在街上捕捉到它的存在,但你知道它已不及以往重要。
還有一樣東西我寫得比較特別,用了擬人法︰「自從八達通卡盛行後,我的食量便減少了。其實我的胃嚢還是一樣的大,只是很難再有飽餐了。」我寫的是小巴的錢箱。這些細微的物件書中有很多。物件以外,書中也寫了很多玩意的消失。
玩意,都是轉變得非常厲害的東西。以前我們有些是用身體玩的玩意,例如是跳飛機、鴨仔跳等。現在基本上我很少看到孩子對拍手掌(猜拳遊戲)。在座有沒有人玩過劍仔?有很多款式︰刀、叉、劍、槍等等。我記得小學小息時,我經常和同學玩︰互相推撞,碰到一點就叫「傷」、要是疊着就是贏,對方就死,自己可以拿走對方的武器。記憶中我儲了200多把。
另外還有摺紙,現在也很少見人玩。以前我們經常摺紙鶴、飛機,飛機有分圓頭、尖頭等等。連旋轉木馬 (Merry-Go-Round)這些傳統的玩意也很難在城中找到。我很喜歡旋轉木馬。它很繽紛也很悲傷。可能是因為它很快便停?給人一種悲傷的感覺︰
「白色代表生命、黑色代表死亡。有生自有滅,筋疲力竭於摩拓停頓時。」
城中已經沒了,但你可以在其他地方再次出現。我叫這做時空轉移。例如磅重機,我在維也納的街頭找到很多。而我亦在英國找回旋轉木馬。又例如很高很高的攀登架,我在城中已經找不到了,但是我後來就在柬埔寨找回,唯有在另一個國家找回。
又有一些東西離開得很安然,但給我很深的感受。那天我回大學母校借書,管理員對我說了一句︰「以後我們不蓋印了,還書日期請留意電子記錄。」其實是很平常的一句說話,但給我的感覺很悲哀︰它不會再生長了。令我覺得可惜的是︰一旦它被蓋上記錄借書,這就是它的生命記錄,獨獨是圖書館才有的。同一種書,在不同圖書館的記錄,就有不同的人生。
它亦令我想起《情書》這個故事,男女主角都叫藤井樹,二人當時借同一本書(當時借書還要寫上名字)。多年後,女主角才發現男主角在書後畫了自己的肖像。有時侯一樣東西重要與否,不是以歷史的尺度衡量,是用個人的尺度衡量。
有表面仍在,但意義已根本改變的
戲票也是一類,現在看電影也有戲票,但人手劃票就沒有了,可以看到以前的人用不同的木顏色劃票,票的顏色原本也很鮮艷。要不是自己發現這些戲票,我可能也忘記了中學看電影回憶。
現在圖片中的東西都不見了。不光是戲票不見了,連戲院都不見了︰新光、紐約、倫敦、美麗華等都沒有有了。以前的戲院可以自成一閣,但現在的戲院都是寄於商場籬下。我曾經趕我上看千人大戲院,在碧麗宮看《亂世佳人》。 我當年看着皇后戲院愈變愈小,後來有一部分變成了卡拉OK,到後來完全消失。有些戲院,如灣仔影藝戲院給了我不少的養分。兩個小小的場館,卻像個電影聯合國,有很多世界各地,非主流的電影。我當日亦有應召而去,送別一下,見証了最後一場的全院滿座。記得最後有告示︰「今宵相逢光影裏,因有靈犀一點通。今宵惜別,有緣再會。」後來它在淘大開了一間新的戲院,但對我而言已經是另一回事了。後來我寫了一個故事,《光與影之迷戀》。
有一些我慶幸拍下了他過渡的狀態︰油麻地戲院,和利舞臺同年「出生」,1925年建成。曾經它亦光輝一時,但當我認識它的時侯,它已經要播日本的三級片來捱日子。拍照時,它處於將拆未拆的狀態。現時它已變成了一個戲劇中心。光和影也佔了書的一部分。
食,我也記了一部分。食不光是食物,還有它的過程。例如是龍鬚糖,你吃的是它的過程︰包括它如何拉糖絲、糖漿由黃變白,整個製作過程是一個表演。食是包括了等的過程,我們已經很少看到過程了,因為現在package取代 process。又例如是叮叮糖、棉花糖,有一日你長大,不再為棉花糖的色彩而歡來、不再為棉花糖似神仙棒而欣喜。你覺得吃棉花糖黏手、麻煩。其實消失的,是你自己,或某一部分的自己。
有一些食物是值得消失的。例如大家吃過豬油撈飯嗎?現在已經沒有豬油廠了。因為煉製豬油是厭惡性工作,工人要到街市收集檔販不要的豬皮豬肉。當時這間豬油廠向土發公司寫了一首打油詩,叫向土發公司致敬。所謂致敬,即是抗議。土發就是市建局的前身, 2001年由土發變成了市區重建局。不過有些東西不會完全消失,它會有影子殘留。例如現在也有豬油撈飯,不過意義已經不同︰以前是因為貧,才吃豬油撈飯,現在吃就是名人推介的食譜,不可同日而語。
還有鹹魚,以前就是「鹹魚白菜也好好味」,現在的鹹魚也很貴。而且日曬食物本已是很古老的做法,無雪櫃我話就要用日曬來保存食物。另外就是空間的問題,以前還有陽光可以大把大把地曬到露台,就可以曬果皮、楊桃(star friut)等食物。食的是甜楊桃、曬的是酸楊桃。而且當年我最喜歡就是現楊桃燈籠。現在都有燈籠,但事物的質感都已經改變了。
又例如電車。有些消失很隱密,雖然電車仍在,但是電車的墨綠又如何?林夕在某本書寫道︰「只為眷戀着它原本的青綠。」他為了等一班青綠的電車等了好幾個小時。我就寫回︰「但世界駁回了一個問號,『本來』這東西還存在嗎?」前幾年電車被法國公司收購,其中一個改動是︰柚木電車被淘汰了,變成了鋁合金。拉近來看,以前的柳釘也不見了,鋁合金不需要這些。小小的細節,也有消失的例子。
大光燈是廟街常見的,我經常覺得這燈充滿江湖味,不過我想這些情境也很難再有。又例如以前的波士頓餐廳,用的是霓虹燈。不過後來裝修,只拆剩一個。對我而言,已經很陌生了。又如麥當勞的走馬霓紅,這個黃紅色調已經只剩下黃色。麥當勞仍在,但它的蘋果批樹、藤椅、急口令等等都不見了。
又例如有一張橫額「全世界都知道浩仔鮮果最平!」我每次經過都會會心微笑,是城市幽默感的體現。現在這橫額已沒有了,只有浩仔鮮果。為什麼會不見了呢?因為《商品說明條例》實施,可能會構成虛假陳述。這些都是平日發生的事,不過是看你有沒有心留意。
有些消失是注定的,因為它的存在是為了要消失。例如有曾灶財的字畫,沒有新衣的皇帝。塗鴉本身就已經是反覆的塗抹過程。寫完又抹、寫完又抹,當它放進博物館,其實已經沒有意義。而曾的哲學價值更在於︰到底藝術和瘋癲是否只差一線。我會說這些東西的消失,就是它的本質。又如竹棚,它的存在就是為了過渡。不是說竹不見了,但是竹棚本身就是為消失而存在的東西。
有偶遇的,有尋訪的
最後有一些是人的照片。例如有些眼鏡佬、補煲佬。其中有我特意尋訪的一位補煲師傅。他自己製作制服、名片,連補煲的材料都是他自己煉製的。又例如有一位做麪粉公仔的師傳,都是大隱隱於市。我很記得他的一句說話︰「人手創造可以發揮純手感和敍述性。」
有不復存在的,有存而不見的
另一個消失的意義就是一些邊緣人(invisible man)。例如一個拾紙皮的拾荒者。還有以前說的三文治人(前後掛着廣告牌),現在消失的,是宣傳人自己。因為他的宣傳裝都是密封的,所以我經常都會在街上看到一個水樽、一塊豚肉、一個腳板等等。
因此,我想說的,是消失的不同質感。物件只是一個媒介,它可以帶領你到相應的記憶,希望這本書可以令大家記起一些回憶。
!doctype>潘國靈簡介
小說作家、文化評論人,於香港中文大學教授文化身份、創意寫作、香港文學等課程。著有長篇小說《寫托邦與消失咒》、小說集《存在之難》、《靜人活物》、《親密距離》、《失落園》、《病忘書》、《傷城記》;散文集《消失物誌》、《七個封印》、《靈魂獨舞》、《愛琉璃》、詩集《無有紀年》、城市論集《第三個紐約》、《城市學2》、《城市學》等。2011年獲香港藝術發展局頒發「年度最佳藝術家獎(文學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