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媒體上傳過一個視頻,一名香港的巴士車長,大概是休班自拍,在車上一本正經地舉起三隻手指宣誓,大意是宣布自己不是中國公民,而是英國殖民地的公民(詳細已不復記憶)。群組裏面紛紛問這是哪裏來的「儍佬」,大家調謔一番。
有人說,應該去信巴士公司,把他「炒魷」。筆者想,這對於那位「儍佬」來說,正中下懷。不管他是認真的,還是為了引人注意,在他來說應該是求之不得。最好是事情鬧大,引起報章廣泛議論,甚至引起「港獨」與「建制」兩陣對峙,最好是特首出面譴責,引起北京關注……
全球性的叛逆潮流
事情到底沒有如此發展,假如真的如此發展,今天的香港人也許會覺得是很滑稽。香港這個社會,言論自由,什麼人都會出現;一個人如此「表態」,不會引起效尤,也不會引起圍攻;大家只會嗤之以鼻,一笑置之,也就忘記了。一個「儍佬」的自拍,怎麼就把它當成是「言論」?
但是這種情形,要是前幾年,卻是不難出現:小事化大,完全可以拿來作政治推論,認為此種「言論」不可忍受,於是要譴責、圍攻。
於是,本來甚至不算是「言論」的小事件,也變成了政治大問題。因為一個偶然出現的政治「歧見」、「怪論」,就大興問罪之師,於是造成了一個輿論戰場,雙方於是集結力量,不留情面地互相攻戡,戰火越燒越旺。彷彿真的出了政治大事件。各方政治勢力就為此弄得團團轉,不亦樂乎。
「獨立」這種事,當然有它的國際背景,稍遠的有東烏克蘭、科索沃;近期就有西班牙的加泰羅尼亞、伊拉克的庫爾德。但是背景完全不一樣的香港,數年前沒有人提過「港獨」,只是一份大學學生雜誌裏面一篇文章,也許是人們只當是該雜誌慣常的又一篇怪論,卻成了特首《施政報告》煞有介事的話題之一。
那篇文章當堂聲價十倍,也引起了北京的注意。那也難怪,既然《施政報告》特意點評,必定是事關重大。從此「港獨」成為香港的政治話題。弄得全國注目,內地朋友見面會問,「香港要搞獨立啦?」真是啼笑皆非。
「港獨」的「討論」,由此而起。之後的發展,各方面都不斷「上綱上線」,無限推論。這裏面,已經很難弄清事情是非、因果。只能說,人們看到的是互相攻訐,實際上不知不覺之中在互相拱抬,把話題弄得愈來愈熱。但就「港獨」而論,到底是什麼內容,已經沒有人去研究。與一些有關的大學生談起,他們也覺得「港獨」是沒有內涵的政治口號。也許極少數的(例如組黨的)會研究過目標與策略,同情「港獨」的大學生,大多數不覺得須要研究「港獨」的內涵。而「港獨」的話題,似乎主要限於大學生。
港獨不須講究內涵
他們之中,有些相信「獨立」總是對的,這也可以說是本欄前述的,對於全球化趨勢的叛逆(也是王于漸前天在本報提到的),是與世界到處的本土化潮流一致的。因此「港獨」也總是對的。
有些則把「港獨」作為反建制的旗幟。建制的大後台是中國政府,或者更多是一個虛的「中國」。「港獨」表面上沒有一個明顯的敵人,而是把「獨立」看成是反建制的代名詞。這也呼應了全球性的年輕人不滿現狀的叛逆心態。
更多的大學生,則不覺得香港獨立是一個目標,也看不出有這個可能性。但是他們有興趣旁觀這種爭論。說是旁觀,是因為他們不覺得與他們有切身關係,因為反正是不會發生的。從來不會擔心政治層面的變化,會影響生活,因為香港素來不是一個政治性的社會。他們不會參加激烈的「港獨」活動,也不會支持這些活動,但是有講座或者研討,不妨聽聽;有宣傳加泰羅尼亞的,不妨看看。但是他們又不至於對「港獨」產生強烈的反感。
在這種情況下,「港獨」的意識,在大學生裏面,並沒有深刻的傳播,但也沒有遇到顯著的阻力。這是香港的現實,不必放大,也不必縮小。
都被稻草人耍了
但是對於組織「港獨」活動的少數激烈學生,客觀來說,「港獨」是一面非常好用的「旗幟」。第一、這是不會達到的目標,因此可以保障「運動」的持續性,經久不息。第二、事實證明,這個話題可以引起媒體的注意,百試不爽。第三、一定引起反彈、譴責、圍攻,求之不得,因為可以長期保持「被壓迫者」的身份,形成「被鎮壓」的局面。第四、沒有內涵,反而是優勢,因為不必為細節而浪費精力,一張旗幟就夠用了。並不一定是學生們有這樣的政治智慧,而是政治現實正在不斷鼓勵他們。
筆者的泛民朋友,幾乎沒有一個贊成「港獨」。然而他們又會覺得,目前反對的聲音有點式微,「港獨」是目前最提得出來的「反對派」口號,就像單車團體賽的領頭車,可以擋風,也可以讓反對的聲音不致停下來。
因此說,「港獨」是個稻草人。豎出來以後,會引起注意與同情,也會引起譴責與圍攻。到底這個稻草人裏面是什麼東西?已經很少人去細究。但是圍繞着這稻草人的政治活動,可以歷久不息。
大家圍着打這個稻草人,最大的要害不在於這個稻草人是否被打倒,因為稻草人是打不倒的,打倒了也才會發覺原來是一堆稻草。最大的要害,是把真正要做的、更重要的事情放過了,忽略了。稻草人不會幹活、不事生產,也與人們爭取的「民主」相去甚遠,不會帶來任何積極的成果。即使我們的政界認為要「鬥爭」,香港的主要戰場在哪裏?有人想過嗎?學生、泛民、建制,若干年以後,回頭看,也許會嘆息:「那年頭,我們圍着『港獨』團團轉,到底是為了什麼?」人們會發覺,都被稻草人耍了!
習近平在香港的講話,前半部講了許多關於「港獨」的話。政界人物和媒體,都把注意力放在這部分,贊成者認為是忍無可忍的最後通牒,反對者認為這是中央態度轉硬。筆者的闡釋,作為國家的最高領導人,這些話是「封底」,也就是說底線之下,沒有餘地。這也許就是王志民說的「零空間」。潛台詞是,不必再花精力。(張建宗說的「討論」,應該解讀為「商量」— 沒有商量的餘地。)
筆者認為,「封底」是前言而已,後半部提出的「泛政治化」、「求大同、存大異」、「蘇州過後無艇搭」,其實才是他想說的。尤其是「求大同、存大異」,恐怕只有在香港這個特區才會如此說,背後的含義其實頗為深刻。可惜媒體(除了《信報》社論),都是純粹從政治角度去解讀,都把重點放在「港獨」這個稻草人。「求大同、存大異」,在熱中於「泛政治化」的政治圈子裏面,似乎沒有市場。
於是,「泛政治化」還在繼續下去,一條標語,一個委任,都可以成為政治戰場。我們的政治人物,還在不斷尋找「敵人」,還在熱心地製造戰場。筆者不斷地說,香港是一個自由市場社會,人的思想也是繽紛多彩,假如不把「異」的尺度放得很寬,就會永遠陷在政治漩渦裏不能自拔。而周遭的社會,將快速地遠遠超越我們。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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