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出佛法 拉闊社運──專訪前學聯秘書長周永康

學佛,令周永康對自己、前輩後輩以至「敵人」,顯然多了包容和忍耐。
封面圖片:讓愛與和平貫穿其中,是周永康對社運的信念。(周永康)
 
文:願良
圖:佛門網(部分由受訪者提供)
 
今屆立法會選舉投票率創下歷史新高,有人指出,這標誌着更多香港市民願意承擔公民責任。選舉進行期間,不少候選人積極發揮創意,提出了很多有關社區建設的新理念。然而會期展開至今,立法會便已三度流會,仍未能開始運作,讓人擔心仇恨、猜忌、對峙、狠批,已經成為議會政治的基調……
 
幾年下來,警察屢屢成為社會爭執的焦點。一條絲帶,令人與人之間彼此為敵,勢成水火,互相標籤。有人不禁問:單憑絲帶的顏色,就足以定奪對方的價值取向以至整體人格嗎?雨傘運動過後,香港市民曾被形容為「愁爆公民」(1),我們的家,是否真的像電視劇《天與地》所言:“This city is dying, you know?”
 
前學聯秘書長周永康從雨傘運動的風口浪尖退下來,一度經常感到焦慮。透過學佛,周永康反求諸己,對自身、他人以至社運,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這也讓我們思考:當貪瞋痴在社會上已然制度化,重視心靈建設、主張平和的佛教徒,是否需要多走一步呢?

 

發現內心焦慮的源頭

 
可以說,2014年的雨傘運動令周永康聲名大噪,他卻揚言這次運動是很不開心的經驗。當時,運動陷入膠着狀態,學聯呼籲採取升級行動向政府施壓,結果行動失敗;周永康接受傳媒訪問,解釋學聯這樣做原來是為了證明激進未必有用,最終引發退聯潮,令60年歷史的學聯近乎瓦解。周永康受盡千夫所指,不敢見人,上街時甚至改戴隱形眼鏡,好讓途人認不出他來……
 
雨傘運動過後,周永康一度經常感到焦慮。(圖:周永康)
雨傘運動過後,周永康一度經常感到焦慮。(圖:周永康)
 
自稱是無神論者、不可知論者的周永康,少時也有接觸宗教,卻沒有與信仰建立心靈的連繫。後經香港大學教授司徒薇推介,讀了詠給明就仁波切的著作 The Joy of Living: Unlocking the Secret and Science of Happiness,方才真正與佛結緣。
 
明就仁波切指出2,500年的人類歷史就是焦慮的歷史,他童年時患上驚恐症,靠着禪修慢慢治好了。佛學這門內明之學,讓陷入焦慮當中的周永康看到他的焦慮,明白他的焦慮。
 
「見到某人迎面走來,心裏會想:他是什麼立場的?他是什麼樣的人?情緒隨即生起。學佛以後,我發現心裏那些問題就是焦慮的根源,自己早已習慣了這樣問,變得越來越自我中心,並產生無明的恐懼。」周永康在大學主修比較文學及社會學,認為佛學與人文及社會科學的批判理論有相通之處,同樣是拆解分析事物背後的運作;而佛學的重點是要我們向內看,改變自身的習氣。
 
衍陽法師經常教誨佛弟子培育一顆柔軟的心,急躁、欠缺耐性的周永康跟隨其他善知識學習,體會甚深。「心一定要柔軟,才可應付如此紛亂的世界,才可避免刀光劍影,別人打過來,你會迴避,以免兩敗俱傷;柔軟的心也夠溫暖,可以包容和接觸到別人的心,令對方有轉變的空間。」他又以揚帆出海打譬喻:「掌舵人須有足夠的把持和方向,否則一把風刮過來便會左搖右擺,最終船會沉掉,乘客互相廝殺。修心的重要性就在於此。」
 

超越二元對立和定格印象

 
先自覺,再覺他。熱衷社運的周永康滿有抱負,宗教對他而言顯然不可能是遺世離地的。多年以來,由星雲大師等倡議和推動實踐的人間佛教,佔據了人們對漢傳佛教的大部分想像。回溯歷史,入世佛教(Engaged Buddhism,或譯左翼佛教)可算是整個光譜裏面鮮為人知的一面。
 
一行禪師(右)與美國民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圖:Thich Nhat Hanh Facebook)
一行禪師(右)與美國民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圖:Thich Nhat Hanh Facebook)
 
60年代越戰期間,一行禪師穿梭於南北越陣營積極游說停火,並創造了 Engaged Buddhism 一詞,認為佛教若不入世,便不是真正的佛教;有必要時,修行人可以採取不合作態度,確保大眾的福祉免遭剝奪,並應該走進社群,幫助陷於水深火熱中的人民。禪師又主張服務時必須修行,否則便會迷失自己,心力交瘁,無法幫助任何眾生,而這就是菩薩心腸,要做到一切意念及一切行為都是為救苦救難。(2)
 
眾生,自然也包括所謂的「敵人」,超越二元對立又是佛教的核心理念。對於善與惡的分野,一行禪師如是說:「沒有惡,善無由成立。有惡,故有善。佛陀教導我們,善與惡都是心的產物,不是客觀的實相……善的概念與惡的概念是彼此相生的。實相超越善與惡的概念。」(3)復強調「無分別智」:「我們必須訓練自己從事非二元的思考,那才是基於正見的思惟。無分別、理解與愛的思想,具有療癒自己並療癒世界的力量。」(4)
 
談到社會運動以至社會議題引發的爭執,周永康坦言重點往往建構於典型的「矛盾方程式」──抓個敵人出來然後打死他。佛法裏面沒有「敵人」的概念,恍如醍醐灌頂。「原來我們最大的敵人是自己──自己的煩惱。我們要解決的是某個現象,而不是某個人,但是我們很容易把對現象的不滿,指向某些特定人物的不堪。」
 
周永康所講的「對事不對人」是很多人都接受的理念。近年,警察或高官卻往往一概被視為以同一規律處事的一群人。佛教常說的緣起法給予周永康更多空間培養同理心,「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受着不同的條件左右。與他們溝通時,是否應該一碰面就彷彿要攻擊對方呢?不少香港人對警察充滿仇恨,這個值得大家深思。」
 
入世佛教強調無論身在何處做任何事,我們都正念修行不輟,與眾生融為一體。(圖:周永康)
入世佛教強調無論身在何處做任何事,我們都正念修行不輟,與眾生融為一體。(圖:周永康)
 

變革的不只是制度,還有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放下成見是第一步,與自己意見不合的人共處,又怎樣長養無分別智?周永康發願「轉化敵對關係成為互相孕育的關係」,首先固然要加深雙方的了解,「嘗試緊貼對方的感受與觸覺,理解他眼中呈現的社會狀況;同時觀察對方,了解形成他們眼中呈現的狀況背後的原因,嘗試更整全地思考該怎樣溝通,化解矛盾。」要做到這樣殊不容易,因為人們各有習氣,「通常,我們遇到意見不合便會作出情緒反應,跟着群眾一起大悲大喜,因此須不斷深觀和修習,才可不被情緒牽着走。」
 
讓愛與和平的力量遍地開花,需要深耕細作。周永康在訪問中多次提及「觀功念恩」:「要深切思考家人對自己的恩情,自己與鄰舍、以至大廈清潔工人的關係,因為周遭的人都有份在孕育我,所以必須學習感恩,並努力嘗試多了解、關心他們。」現在,周永康更懂得向家人表達愛意,比如給父母夾菜,說「媽媽,多謝你生下我養育我」之類的愛語。面前這位獨當一面的男孩子稍覺腼腆,笑容流露着青葱的稚氣。「雨傘運動期間曾流傳這樣的戲言:學生在家裏『投晒降』,怕父母多於怕政府和警察!如果連自己的家庭也搞不好,一切理想,豈不只是空談?」
 
周永康明言他與年輕人必須學習突破屏障,從家庭開始處理矛盾。他又堅信社會改革的意思不只是制度,也包括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怎樣令大家更加和樂融洽,互相體察、尊重和信任;先藉着修行淨化個人,再慢慢淨化社會。「在任何情況之下,自己也要成為改變的因,之後再感染他人。自己做得到,才有說服力。」

 

從家庭開始處理矛盾:周永康坦言須與年輕人一同學習。(佛門網)
從家庭開始處理矛盾:周永康坦言須與年輕人一同學習。(佛門網)

 

佛法對社運的補足

 
社運牽涉到抗爭,對於抗爭,很多人不以為意。周永康解釋,抗爭的背後是以他人為出發點,希望社會更公平、自由、包容;而佛法強調利他、不自私,希望人們在互動之中彼此也能有所提升。那麼,佛法可以讓社運發揮得更好嗎?周永康提出了這些問題:進行群眾運動時,怎樣可以不增加煩惱或造惡業呢?面對反對自己的人,我們的論說方式只會加深彼此的對立或仇恨,還是有愛與和平的力量貫穿其中呢?若沒有克盡修身、齊家的基本責任,如何建設美好的社會?「佛法強調謹慎行事,而且一切從自身的心念和行為出發,與社運可以結合得很好,突破種種局限。」
 
2016年初,周永康參加了港大罷課委員會的會議,席間有其他不同政見的人士。「在社運圈子中,不少人傾向把『敵人』定性為『膠』,聲稱對方本性如此,無法轉化,甚至拖累香港!這些問題無法在網絡上討論,一定要回到現實世界面對面傾談。」周永康的參與,是為了在這個劍拔弩張的圈子,撒播慈悲、諒解、互助、利他的種子,帶動互相增益的改變。
 
今屆立法會湧現了一批新力軍,市民大眾滿有期望。周永康也曾考慮參選,徵詢法師的意見過後打消念頭,認為在現時講求利益爭奪的政治環境下,一位學佛初哥難以在短時間內扭轉惡習帶來改變。儘管因緣尚未成熟,周永康在英國積極與政界人士交流社運經驗,對於學佛更是興致勃勃。他不忘鼓勵大家積極投票並參與社會事務,否則便是拒絕與生生不息的世界建立關係。
 
佛教很多大德以身教告訴我們,即使面對人性最殘酷最醜陋的一面,他們對於人性的肯定從未改變,對善者惡者同樣廣施慈悲──這就是菩薩的宏願。學佛,令周永康對自己、前輩後輩以至「敵人」,顯然多了包容和忍耐。「佛學是一種創意思考,沒有任何事情是硬繃繃的,一切都可以重組。」他相信人可以改變,社會可以改變,而他自己,則想學習做一個更好、更寬容、更有智慧的人,「因為這樣才可以幫助別人。」
 
寫到這裏,腦海浮現了一度苦於焦慮的大男孩的陽光笑臉──這張笑臉,是屬於這個城市的。
 
 

 

(1)《Breakazine! 040──愁爆公民》,2015年11月1日。
(2)一行禪師著、鄧伯宸譯:《好公民:打造覺悟的社會》,2012年,頁10-11。
(3)同上,頁21-22。
(4)同上,頁127。
 
原刊於佛門網,獲授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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